9、卷珠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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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只觉得自己有了什么错觉，不敢多问，更不敢上前，直愣愣地站着。
段篙炽侧头看了看她，再一次说道：“坐下来陪着本王一起吃。”如意才抬起头来，却只回说：“奴婢与王爷同坐用膳，这乱了规矩，奴婢不敢僭越。”
段篙炽自己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边倒酒边说：“那今儿个就定下个新规矩，你可与本王同坐用膳。”
如意听罢，定了定神，战战兢兢走到桌前坐下。
段篙炽又吩咐站在隔间外的郭怀添了碗筷酒杯，随后让郭怀退出了厅堂，自个儿亲自为如意斟上了一杯酒。如意如坐针毡，心头万般惶恐。
段篙炽吃着他的菜，喝着他的酒，如意只坐着，无比的拘谨，没有动筷，段篙炽见如意不吃，便往她的碗里夹菜。
“本王爱吃牛肉，而牛肉又是这西北产的肉质最佳，你尝尝。”
如意听话地吃了一块，因着心情异样，只觉得味同嚼蜡，全然没有吃出半分美味。
段篙炽夹起一块牛肉说道：“就为本王爱吃，每个月都会有人从西北将这牛肉运来，又为保证肉质鲜美，则需快马加鞭连夜赶路，即便马跟人累死，本王也必须吃到新鲜的牛肉。古有一骑红尘妃子笑，如今却是，一箱牛肉亲王笑。”
如意听着段篙炽如此打趣他自己，却丝毫笑不出来，段篙炽继续说：“其实对于本王而言，西北的牛肉，东北的牛肉，京城里自产的牛肉，并没有多大差别。”
如意本能般的问：“那又为何........”
不等她话说完，段篙炽便答：“因着别人的以为，别人以为本王爱吃西北产的，即便劳命伤财也要往这宸亲王府里送，若不欣然接受，便就是摆了架子，不给送肉的人脸面。”
如意接过话头，说：“杨贵妃吃个荔枝，吃成了众矢之的，被人唾骂了数百年，王爷为了接受别人的心意而吃下的牛肉，说不定也会成为王爷生平的一抹黑，王爷贵为亲王，难道还要为了给别人留面子而牺牲自个儿往后的清誉？”
段篙炽笑了一笑，只说：“这送与接中的利害关系暂且不说，本王压根儿就不在乎后人会嚼什么舌根，等我的生平进了史册，我也成了一堆白骨，无论谁如何骂我，总也不能将我骂活过来。本王只在乎现在此刻。”
如意回说：“凡人都想名垂青史，王爷却不在乎？”
“凡人都想？好好活着跟名垂青史，你选哪一个？”
如意想都不想，立刻答道：“当然好好活着。”
段篙炽收起了笑容，说：“你刚刚说凡人都想名垂青史，实则不然，凡人都想好好活着，只有非凡之人才要名垂青史。”
说完举起了杯，碰了碰如意面前的杯子，饮下了一口酒道：“虽说史书中记载了许多清风亮节之轶事，但真有着铮铮傲骨的不凡之人，本王却只见过一位。”
他缓缓放下酒杯，将如意凝视着，那目光如炬，盯得如意发慌，她亦端起自己的酒饮下，那酒爽口顺滑，并不觉得辛辣，但饮下仍惹得耳根发热，如意有些发懵，却依然清楚听到段篙炽一字一顿的说道：“那人便是，刘、子、澄。”
柳如意微微一怔，多年未听人提起过爹爹的名字，而今听到那三字竟只觉得遥远，心头有些隐匿的痛感席卷而来，她面上依旧平静如水，拿起手边的酒壶为段篙炽倒起了酒，段篙炽则仍然直勾勾的看着她，问道：“你可知道这个人？”
如意也将自己的酒满上，慢吞吞放下酒壶，答说：“若王爷说的是那位被抄了家的刘大人，奴婢当然知道。”
段篙炽没接她的话，端起酒抿了一口，接着将酒杯握在手中摆弄着，说：“这位刘大人的家是本王去抄的。当日本王告知刘子澄，若肯俯首称臣，便可免去罪名，继续为朝廷效力，并官至二品，升为内阁首辅。”
段篙炽嘴角浮起了一丝略带自嘲的笑意，继续说道：“面对父皇主动示好，刘子澄却骂了一句混账，只说\'生既已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就为着无惭于后世，刘大人搭上了整个家族的命，是为铁骨铮铮的气节，若换作本王，定做不到这一步。”段篙炽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下。
如意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叹然问道：“王爷为何对奴婢说这些？”
段篙炽眼里有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却没有回答，如意便自顾自地又说：“前朝往事，奴婢本来早已深埋心底，不敢触碰，可王爷今日故意提及，是为着让我这刘家遗孤再受一些折磨吗？奴婢当年逃脱了抄家之祸，如今也是苟且偷生，王爷认出了我的身份，又打算如何处置？”
段篙炽避开了如意伤怀的双眸，望向墙头闪烁的烛光，说道：
“当年段亦文削藩，令各地藩王进京交权，我父皇深知此行凶险，又无法违抗圣命，便借口染疾，让我这嫡长子代替他上京。而本王到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访刘大人，劝其改弦易辙，归顺我父皇，却被轰出了刘府，那日，你也在场。”
如意双手紧握，面上终于有了些许动容，仿似喃喃自语般说道：“原来王爷还记得....”
段篙炽心间一颤，泛起一丝感慨。
他当然记得，当日见到的那个伶俐天真的小女孩，于他而言，就如同这污浊人世间的一汪清水，但如今他面前这个谨小慎微，惯于沉默的女子，早已脱去稚气与莽撞，再没有半分快乐与活力，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当年段亦文得知父皇百般推诿，遣我上京也并不为交权，便将我囚禁，亦要拿我的命，换取瑜王兵权。我被囚禁了整整三个月，父皇却不为所动，豪无回音，段亦文便欲杀我，却因刘大人上书阻拦，竟将我放回了瑜城。我至今也不知晓刘子澄当年为何救我，不过，刘翊茹，我总归欠你爹一条命。”
“因为当年杀与不杀已无区别。”
如意低下头，她知道她爹虽行事果决，向来不苟言笑，侃然正色，实则博施济众，心怀慈悲，是个十足的大好人，“我爹只是不想一个人白白去死罢了。”
桌上的菜已凉，热酒已冷，厅内灯光如昼，可这夜里独有的寒意却像要钻入人的骨髓一般，二人沉默了半响，周遭一时万籁俱寂，如意在这静谧之中只觉凄入肝脾，她从来不敢去想的人与事，此时涌上心头，正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
“你可有恨？”段篙炽突然问道。
“我爹受的是凌迟之刑，刮舌，去乳，割股，削肩，这凌迟的三百六十刀，刀刀化成了心里的恨，我娘，我三个哥哥，皆被斩首，此间种种也都化作了恨。”
如意满目泪光，侧目将段篙炽望着，“当年的刘翊茹心头只剩下了恨，但如今的柳如意却知道，在这庞然历史之中，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爱恨无足轻重，我不过是这偌大人世的一粒沙，一抹土，面对变故与灾祸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那滴泪从如意的眼底流淌下来，滑过面颊，如意却仿佛没有丝毫察觉，继续说道：“我甚至不知道该将恨放于谁身上，当今的皇上？亲手将我爹送去凌迟的王爷您？抑或是干脆去恨历史间的权力争斗，恨整个朝堂，恨这个世界？”
段篙炽不说话，他抬手至如意的面颊之上，轻轻拂过，为她擦拭那几行泪迹，如意脸上一僵，别过脸去躲开了段篙炽的手。
“你可就将本王当作仇人。”他收回了手，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把长剑拔出鞘来，递与如意，“本王现在便给你一个还手的机会，”他手持着剑，威仪孔时。
如意接过了剑，剑首镌刻着卷云纹，剑锋上有些细微的划痕，她轻拂着那几点痕迹，却说道：“杀人可解一时恨，却不能使亡故之人复生。奴婢未曾想过报仇，更无法杀了王爷。”
语罢，起身从段篙炽手中拿过剑鞘，将之收了起来。
段篙炽默然看着如意，方才她面上的悲凉已无踪迹，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依旧恭敬有礼，他心间反而升腾起一丝渴求，又说：“那你可否陪着本王再喝几杯酒？”
如意微微点头，说：“热酒已冷，待奴婢去为王爷新热一壶。”说着便躬身退出了内堂。
如意走到堂外，双腿却依然发着颤，只觉得浑身上下已没有丝毫力气，见四处无人，她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一时泪如泉涌，哭到喉咙发疼，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这两年来隐忍的泪水，此刻全然决了堤，她控制不了，也停不下来，哭了许久许久，才站起身来，自个儿擦干了脸上的泪，又变回了之前沉静的模样。
而方才厅堂的门柱边，一直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悄然望着泣不成声的如意。
在战场上见过血肉横飞的惨烈，在朝堂中经历过你死我活的争斗，杀过许多人，也几度差点被人取了性命，段篙炽早已心如止水，即使山崩川竭，天摧地塌，他也可淡然处之。
可此刻面前这个在昏黑的夜里蹲地哭泣的背影，竟让他的心仿似戳进了一根针。
身处这荆棘满途的人世，每个人都有些无法结疤的伤口，轻轻一触，便会痛不欲生。段篙炽知道，他今夜是生生将柳如意陈年仍未结疤的伤口扒开，看了一眼那疤化脓溃烂到了何种地步。
这么些年，段篙炽头一回，对自己的残忍与冷漠，有了深深的厌恶感。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卷珠帘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