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的女人》薛不腻

46、旧友重逢

　　雨滴轻轻敲打着画室的玻璃窗，像是某种神秘的摩斯密码。林妙音站在“拾光画室”门口，手中紧攥着那张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名片。名片边缘有些卷曲，上面烫金的字体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醒目，“成人绘画班，零基础也可报名”。

　　"我真的可以吗？"林妙音轻声自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名片上张桐留下的指印。三天前，多年未见的好友张桐将这张名片塞进她手心，眼睛里闪烁着令她无法拒绝的光芒。“妙音，你以前画画多好啊，别浪费了天赋。”

　　画室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股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林妙音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撞上了一个温暖的躯体。

　　“对不起，我，”她转身道歉，话语却在看清对方脸庞的瞬间凝固在唇边。

　　对方也愣住了，手中的素描本“啪”地掉在地上，几张画着儿童笑脸的速写散落一地。

　　“小蔓？王小蔓？”林妙音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

　　"天啊，妙音？"王小蔓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幻象。她比记忆中瘦了许多，曾经圆润的脸颊现在轮廓分明，眼角有了细纹，但那双明亮的杏眼依然如二十年前一样清澈。

　　两人呆立在原地，仿佛被时光胶水黏住了脚步。画室里传来老师招呼学员就座的声音，才将她们从震惊中唤醒。

　　“你也来学画画？”林妙音弯腰帮王小蔓捡起散落的素描，注意到每一张都是同一个可爱小女孩的画像。

　　王小蔓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画纸边缘，点了点头：“嗯，刚开始两周。”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女儿喜欢看我画画。”

　　林妙音想问的问题在舌尖打转，女儿？结婚了吗？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但画室老师的第二次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们先进去吧，”王小蔓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一笑，“课后，找个地方聊聊？”

　　画室比想象中宽敞，十来个画架呈弧形排列，每个位置都配备了基础画具。林妙音选了靠窗的位置，王小蔓自然地在她旁边坐下。阳光透过雨后的云层，在她们之间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

　　“今天我们继续静物素描，”站在前面的老师是位扎着马尾的年轻女性，“请观察你们面前的水果篮，注意光影变化和质感表现。”

　　林妙音拿起铅笔，却发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余光里，王小蔓专注的侧脸与记忆中那个总爱在课本空白处涂鸦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她们曾是好朋友，从小学到初中形影不离，直到高中分到不同班级才渐渐疏远。

　　铅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移动，勾勒出的不是水果的轮廓，而是童年时两人一起趴在操场边画画的场景。那时候的王小蔓总是充满奇思妙想，能把最普通的树叶画成精灵的翅膀。

　　“你画得真好。”
　　林妙音猛地回神，发现王小蔓正看着她的素描本，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光芒。她低头一看，自己竟不知不觉画出了两人小时候的样子。

　　“我只是走神了。”林妙音慌忙翻过这一页，重新开始静物练习，但手腕僵硬，线条生涩得像个真正的初学者。

　　王小蔓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妙音，还记得我们十岁那年约定要一起考美院吗？”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夏天，两个小女孩在王小蔓家后院的老槐树下郑重其事地拉钩，发誓要成为最棒的画家。后来呢？林妙音苦涩地想，后来是升学压力，是父母的反对，是“画画没前途”的现实考量。

　　还有，自己所承受着的巨大的心理压力。

　　“记得，”她轻声回答，“但我们都没做到。”

　　王小蔓的铅笔在纸上流畅地滑动，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形：“我当了语文老师，你呢？”

　　“会计。”林妙音苦笑，“整天和数字打交道。”

　　“至少你坚持到了现在，”王小蔓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我连教职都辞了。”

　　林妙音惊讶地转头看她，发现好友眼中闪过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画室里的其他学员都在安静作画，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远处街道上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

　　“课后，”王小蔓没有抬头，继续描绘着眼前的苹果，“我请你喝咖啡，告诉你我的故事。”

　　两小时后，她们坐在画室转角处的“旧时光”咖啡馆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木质桌面上，形成温暖的光斑。林妙音搅动着杯中的拿铁，等待王小蔓开口。

　　“我未婚，”王小蔓突然说，手指轻轻敲击着咖啡杯边缘，“但有个十一岁的女儿，王嘉君。”

　　林妙音屏住呼吸，预感到接下来的故事不会轻松。

　　“十多年前，我本该结婚的。”王小蔓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远处某个看不见的点上，“请柬都发出去了，婚纱也试好了。然后，在婚礼前一个月，陈广出了车祸。”

　　“陈广”这个名字从她唇间滑出时带着明显的痛楚。林妙音伸手覆上她微微颤抖的手背。

　　“当场死亡。”王小蔓深吸一口气，“而那时，我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恰好在这时切换为一首缓慢的钢琴曲，悲伤的旋律与这个故事的节奏诡异同步。林妙音感到喉咙发紧，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所有人都劝我放弃孩子，”王小蔓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可怕，“说我一个人带孩子太难了。但我做不到。”她终于转过头直视林妙音，眼中闪烁着倔强的泪光，“嘉君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礼物。”

　　“你很勇敢。”林妙音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王小蔓摇摇头：“不是勇敢，是固执。生下嘉君后，我回到学校继续教书，但一切都变了。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些青春洋溢的脸，我会突然想起陈广，想起我们计划的未来。”她抿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咖啡，“后来有一次，我在批改作文时崩溃大哭，吓坏了学生。那天之后，我辞了职。”

　　窗外的梧桐树飘下一片黄叶，轻轻贴在玻璃上，像一只疲惫的蝴蝶。

　　“然后呢？”林妙音轻声问。

　　“然后我发现自己除了教书什么都不会，”王小蔓苦笑，“直到有一天，嘉君从幼儿园带回一幅画，说‘妈妈你看，我画了我们全家’。”她的声音哽咽了，“画上有三个人——她，我，还有一个模糊的男性轮廓，她说那是‘天上的爸爸’。”

　　林妙音感到眼眶发热，握紧了王小蔓的手。

　　“那天晚上，我翻出了尘封多年的素描本，”王小蔓继续说，声音渐渐坚定，“发现画画是唯一能让我平静下来的事，于是我开始自学，后来听说这里有成人班，就报名了。”

　　“我也是张桐硬推来的，”林妙音微笑，“她说我该重新拾起画笔。”

　　“张桐？”王小蔓惊讶地挑眉，“我们高中的张桐？她现在是做什么的？”

　　“不清楚。”林妙音笑道，“但是她自由的像是天上的飞鸟。”

　　王小蔓若有所思：“这样，你呢？为什么突然想画画了？”

　　林妙音望向窗外的落叶：“三十六岁，做着一份谈不上喜欢的工作……大概是突然意识到，人生过半，却从没为自己活过。”她转回目光，“小时候画画是我最快乐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就放弃了。”

　　“因为我们被告知那‘不切实际’。”王小蔓帮她补充完，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苦涩的理解。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带进一阵凉风和几片落叶。王小蔓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还有约。”

　　分别的时候，两人在咖啡馆门口拥抱，比约定再见的时间更长一些。林妙音闻到了王小蔓发间淡淡的颜料气味，混合着记忆中的槐花香。

　　走在回家的路上，林妙音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路上路过一家美术用品店，她停下脚步，推门而入。二十分钟后，她拎着一套崭新的水彩颜料和素描本走出来，脚步比往日轻快许多。

　　当晚，林妙音坐在书桌前，翻开新买的素描本。铅笔在纸上游走，渐渐勾勒出王小蔓的侧脸，不再是今天见到的模样，而是记忆中那个扎着马尾辫、总爱在课本上涂鸦的小女孩。画完后，她在角落写下日期，并附上一行小字：“给多年后重逢的我们。”

　　窗外，一轮满月悄然升起，银光洒在未干的铅笔画上，仿佛时光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