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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   07
      送陈家洛出宫的内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生得眉清目秀,行止十分规矩,一路行去,都没有转目去看陈家洛的脸。临走时陈家洛想道句谢,转念间还是罢了,只是拱拱手便走了。别时乾隆曾说,这孩子口不能言,也不识字,是他往年从乞儿中救起带回来的,故而当此得用,“不过,饶是如此,如若他看到了不该看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就只有一死。”
      陈家洛没有说什么,要是从前,自当认作是残忍,但他也知道,这世上有太多残忍,有时不得已:“我不会害他。你也放心,江山太平一事,你我所求相同。”他别过脸,许久未触得新鲜的风露,迎面扑凉,续道:“自此,你只是大清的乾隆帝,姓的是爱新觉罗。”
      乾隆瞧着自己,眼神慢慢移开,不知极目何处,他在想什么,陈家洛始终未猜到,只觉得咫尺相隔远,遂想起自己最初醒来的时候看见他的背影,在天涯边似的。
      乾隆挥手:“就此别去吧。”
      他似乎彻底战胜了陈家洛,他砸碎了他的清白傲骨,破灭了他的理想幻梦,折却了他的少年意气,凡此种种。那些都是他所珍惜的。人所珍惜的,是自己没有的,还有人间所不容的,于是他必将胜利,顺应天意,亲手将那些摧折。
      这样,陈家洛才能活下去。只有失去那些的陈家洛才能活下去,如他所愿舒适安稳地活下去。
      但那真的是自己所愿吗?乾隆不知道。
      谁又赢了呢?他等着一个答案。
      他忘了,何来的答案呢?很多事情,从某一刻,注定就没有答案了。

      拂晓时分的街道,行人不多,寥寥几家摊铺开了张,陈家洛信步走着,去的并非城门方向,他并不打算即刻离开北京城。待再次入夜,当去天牢一探。
      暖热的油香味儿远近浮动,才记起,中秋将近,此时虽是月初,早该有人打起月饼。那家摊子就支在街角,老人将包好的饼团压到坯子里去,然后嘭地一声磕出来,如此重复,节奏有致。陈家洛立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看摊子的老妇人问他:“客人要些吗?新出来的。”
      他忙摆手。小时候家里过中秋,他偏不爱吃月饼,家宴时也不过做个形式,咬个一两口算吃过。不知怎地,如今倒思念起来,家中月饼不过寻常,他并不觉滋味特别,只是那些日子,倒是早没有了。
      老妇人笑着:“客人早起,想是饿了渴了,不如用一些茶饭。”她尚想着拉他做早起第一位客人。
      前几日的病势未全退,此时口中干渴,陈家洛便只开口要了碗茶水。老妇人站起来要取些糕饼佐茶,看着腿脚不甚灵便,他忙搀住:“不必了,我这几日胃口不佳。”坐下喝茶时,随口问道:“大娘家中没有青年人么,怎地如此起早贪黑的活叫二老来做?”
      老妇人面有忧色,但忧中又有些宽慰:“我们儿子年初时与人误会争执,一时火气就打了架,那人有钱势,不罢休,硬是把他告进狱里,本来判了年底才能放出来。不过前些天我们皇上斩了带头造反的人,平了什么什么会,说是中秋后就大赦。那时他就能回来了,我们也好歇歇。”
      陈家洛心中一动。
      “斩了带头造反的人?”他强抑着声音中的颤。
      “是啊,客人是新来京师,也许还不知道。那天好多人都去看了,可不止一个,想想都怕。”
      陈家洛站起来,脑中嗡鸣,乾隆背转身说的尽力而为犹在耳边,他原能体谅他为帝王的难处,也不多指望,如今看来——
      心口处闷得发痛,他搞不清楚这是因为方才的事,还是因为身体未好全的缘故。下意识地放下几个钱离开,老妇人看向他的神情并无太大异常,想是表情还好,尚未显露。走得远了,身侧再无人,才觉心痛愈发难忍,扶着墙歇了一阵才有缓和。
      拳头不由得便往砖墙上砸去,带了身上的功力,重重一声,墙上已有裂缝,他醒过神,抿了抿唇,犹有不甘。已而眸色深沉,定了主意。
      再行路时,去的仍是天牢方向。

      仍是梦魇重重,他明知是梦魇,也走不出去。
      比如明明记得父母已经去了,却与他们在自家花园赏花,父亲竟还问及自己功课,当他是稚子;比如明明记得自己身在北京城,却见周遭是江南风物,行去见平湖秋月,与人泛舟游湖;比如明明香香公主已经死去,却还为他跳舞,在眼前顾盼生姿笑靥动人;比如明明别了乾隆皇帝,却被锁在昏黑石屋,声声泣泣问他二十多年占尽了亲友之福,嘲他天真可笑;比如明明小内臣与他并未对视也未说话,却眼见他被责问知道了什么秘密,终于熬刑死去;比如明明闯了天牢知道他们早在自己被关起来的几日就已经处决,却还能与他们说话饮酒,比武谈笑。
      比如他记得自己离开天牢便心痛难耐吐了血,应当已经死了。
      却困在梦中,困在将生将死的夹缝里,困在真实与虚幻之间。
      第一次醒来时,摇摇晃晃的颠簸感让他神志不大清醒,隐约见对面坐的公子好生面熟,思想因久睡迟钝了太多,他苦苦思索才记起,这不就是男装打扮的翠羽黄衫么。哦,是了,是梦中梦醒而已。道家梦中占梦之说,犹堪悲矣。
      后来他知道,那并不是梦。他们在出京的马车里,霍青桐在他面前。
      霍青桐说,带他离开京城,到天山去。
      陈家洛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有了点反应:“师父还好么?”
      “他老人家能有什么不好,你别挂念。”
      “哦。”说实话,袁士霄对他并不算亲厚,但陈家洛知道,无他,只是他看穿了自己的弱点罢了。
      “他说,包羞忍耻是男儿,卷土重来未可知。”
      陈家洛不置可否,似又睡去。
      帘外赶车的人唱起家乡的歌。
      来时众人,只今余几。他们都逝在京城,逝在他身后这条路延伸所向的远处。

      雨直下到夜浓稠,夜浓起来,把雨凝住了。
      马车停在村头柳荫下,低头自己寻了草吃。草色多半还是绿的,但已不算是青,更有些已经白头,枯黄了下去,这雨下过,天气转凉,秋天就要到了。秋虫的叫声凄历历,一声声哀号。他们听了一夜。
      天微微明时又出发,陈家洛掀开帘子看外面。
      道路两旁仍是田地,有小片土地想是已经收过粮食,空了下来。起得极早的农人牵着耕牛下地,每秋收获之后将地翻过,既可与繁忙春耕错开时日,也可蓄住土壤中的水。很快真正入秋,那些播种下去的谷物菜蔬,大都可以收了。
      陈家洛倚着车壁,手指敲膝权当击节,他吟诵的是一首诗,声音那么低,霍青桐想要听听清楚,也只是听到声较高处的什么“牛”“蚕”之类的字眼,那几句陈家洛反复了好几遍。
      陈家洛对着她探究的眼神笑了,恍如初见时翩然如玉微微一笑的模样,霍青桐在那一笑中模糊了时间。但她再不会像当时一般,为他这般一笑便红了脸,她知道,于是轻易便从那模糊中辨得虚假,回到了真实的此刻。
      陈家洛浅笑道:“这是杜甫晚年的一首诗了。”
      他念,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平平淡淡:“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车子行到山中时,陈家洛说,要下车叩拜留在北京城的魂灵。

      密报来奏陈家洛闯了天牢现已出了北京的时候,乾隆正在宫中摹帖,他被那一夜雨点滴霖霪弄得莫名心烦,早早起来,却什么都无意做,只好摹帖静心。
      陈家洛到底还是去了,他猜他会去,但他希望他不要去。
      他又骗了陈家洛。他突然想解释,解释说自己有愧疚,早在陈家洛抚着他伤口唤出那声“兄长”的时候,早在陈家洛跪在他面前求他留下能留的性命的时候,可那时已经晚了,太晚了。他甚至不仅是愧疚,而是痛惜,他并不想见陈家洛跪着求他,他曾多么渴望磨去他的傲骨慧心,但那一刻,跪着的人说出那四个字,竟可以诛心——原以为不会败的东西,真的叫自己摧败。
      但他真心希望他活着,完美而理想的陈家洛必须死。而他想要陈家洛活着。
      他放他出宫,其实,其实也是一场考验。乾隆知道自己的矛盾,就将这场考验推出去。多多少少,陈家洛有了些自主选择的余地。
      那日临别的酒杯中落了奇毒,若他随即再动用武力,便将毒发,先时不过心痛,几日后将死,无解,纵是延医来看,也只能诊为心疾。
      他是害怕他的心,陈家洛的心,怕他那颗心并不能轻易泯灭,那样的陈家洛活着,他乾隆就不算真正的胜者。要是他如己所愿,出城,从此忘却旧事,归隐,不知道自己的欺骗,就好了。
      但他隐隐猜到一点结局,他又有一丝侥幸,他视若世上至为美好的那个人,不曾被他毁掉,有些人,有些东西,还能够在这尘间存活。可那样的话,陈家洛又要被他杀死了,是连□□都不复存在那种消失。而且,在消失之前,他还会知道,兄长又骗他。
      风乍起,乾隆闻到了秋天的味道。
      从小,他一直坚持说四季是有气味的,哪一天他推门出去的时候,闻到了季节变化的味道,才算那个季节真正地来了。
      他原是江南人,但早已习惯了北京四季分明的气候。
      秋风扑灭了凌晨起来时点燃忘熄的灯。

      其实,乾隆错了。
      陈家洛没有被他杀死。心没有,□□,也不算吧。
      陈家洛死在剑下,他自己抽出来,自己将剑刃横在脖颈上,那么快,没有一丝犹豫地,深深一刎。
      陈家洛也见过不少死亡和流血,但自己刎颈时血溅五步,还是第一次。这种事情,一人一生,也只有一次。他不觉得痛,这还要感谢他自己下手快而准,仅是喉间冰凉,喘不上气,热血喷溅了老远,沁到土地里,他想,不知何日,恨血凝碧。
      霍青桐堪堪接住他坠落的身子。
      他动作太快,没有什么兆头。先时她陪他在高岗上,陈家洛认认真真朝着北京城的方向,逐个念了那些逝者的名字,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朝着南面,磕了三个头,她问他为谁叩头,他答此行将远去,应给父母磕头。接着换个方向,朝着天山磕头,他说,为喀丝丽招魂,再拜谢师父教导之恩。
      他站起来时好好的。
      谁想到下一刻就抽她的剑。
      后来她回忆,自他醒来也没有笑过。或许,他对她笑,是因为已选定了结局。
      他倒下的时候面朝着北京城的方向。
      太阳已经半高,朝霞将褪,北京城沐在阳光里,红墙黄瓦的那一处分外壮观旷目,就是四四方方围起来,美则美矣,孤亦则孤矣。树木、城池、街衢、房屋,历历在目。
      它们落在陈家洛的最后一眼里。
      你是骗了我的。但不管怎样,我知道了薄税和大赦,我知道你怎样想的,唯一一次看懂你。我知道那口血里,是你的心思。可是,我从你的意,是我自己愿意。
      ……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别忘了你说,得尽力做好这个皇帝。
      成全你。叫你放心。
      他闭上眼的时候,乾隆眼前的灯被风扑灭。
      人死灯灭。光未必残。

      家洛,对不住,家乡路远,京城离海宁,毕竟山长水阔。
      海宁陈家的小公子走了,北京城起了第一阵秋风。
      最后你去了哪里呢?
      那个人,他只有永远的孤独了。
      可他活了那么久。

      后来江湖上传说,昔日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于红花会败遁后,与霍青桐归去天山,隐在茫茫白雪不知处。
      这话也不知源头在何处。或是紫禁深处,或是天山深处。又或是百姓之间,江湖之中。
      年深日久,很多岁月过去了,没有人在意真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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