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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   06
      乾隆从没有想过陈家洛会这样跪在他面前,仰着头,一双眼因为高热而略有血丝,就那么看自己的眼睛。他清楚,那双眼几日前的天宇,尚比此繁星多。有些东西确然,是已经凋残摇落,玉碎帛裂明星坠。
      他看着陈家洛掀了身上薄被,撑住床边,咬牙站起来,有些踉跄。
      看着陈家洛问他:“他们,红花会的……那些人,真的还活着吗?”
      乾隆揣测他生生阻滞吞下的字眼,大约是“兄弟”?
      他始终还是不信自己,当然,纵是换过来,乾隆想,自己也不会信的。那些人留着,即便深宫高枕,岂能无忧?若是单用作威胁的筹码,那么,似乎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还能如何?
      陈家洛想了许多,也想明白了许多,遂愈发觉得无望。
      跪下来,撩起衣袍,然后白衣委地,陈家洛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乾隆,他看到帝王眼中的讶然。
      “若是他们必死,便将我也关到天牢里去,我是红花会总舵主,是主事者,是寇首,自然首当其冲。”顿了顿,闭上眼,再睁开时,勘破万事的神情,像是意已决,“或者,皇上想要我留在此处,做一世的,俘虏娈妾。只求,皇上保江山无虞之外,但能留的性命不要枉杀。”
      他别无所求。
      乾隆只觉心口温热渐渐凉去,连“俘虏娈妾”这样的字眼都说了出来,为求那几条人命么?修剪得漂亮的指甲因攥紧的拳深嵌掌心,突然开始疑问,当初将他关在这石屋之中究竟为了什么,是救他,还是折磨他?
      仿佛失了忆,怎么也记不起那一念想的是什么。
      毁了他。
      打了个寒颤,乾隆伸出手去要扶陈家洛起来,那人长身跪着,碾得他心里沉重。陈家洛一手撑着地,没借他的力,自己站起来。
      乾隆在思索,他习惯性地拨弄腕上佩珠,良久,慨然叹息:“我会尽力的。”
      “真的?”
      乾隆背对着陈家洛,听他这样问,冷道:“你烧糊涂了?怎会要求为帝王者给你一个绝对的承诺?”
      没等陈家洛回应,乾隆先迈步离开,只留下淡淡一句:“你好好休息吧。”
      他的背影消失在铁门后,一室幽暗,一室寂静,填满了陈家洛的五感。他转身,履声踢踏,衣声悉索,清晰可闻。乾隆那样说,是不是意味着,从今后,至终身,星月、山川、风雨、朝夕,与自己再无干系。
      额上温度带来的晕眩越来越重,他靠着床沿坐下去,地上砖石的冰凉反而更舒服些,额头抵在石床边沿取丝缕清凉意。心里琢磨着,用几分的力气撞上,便可裂骨折颈。
      碎玉仍是玉,裂帛尚为帛,星坠化作石,石心亦坚固。

      手边茶盏里已添过许多次水,乾隆搁下朱笔,抬手揉揉眉间,夜色深沉。
      下殿去时,晚风添凉,宫阙四处起灯烛。昼更短了。
      紫禁城上方的天空升起星子,这天正逢月初,不见月亮。
      擎灯的内官在身侧恭敬站立,垂着头,低眉顺目。
      周遭太安静了。
      突然想起一句诗,他的皇阿玛曾经写:“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他比不得雍正皇帝,当此时,九重三殿固然无友,皓月清风怎能作为契交,他享了那平白移福到身上的尊贵,比那位,亦有别样的艰难孤恨。
      来回话的太医跪着,他道:“太后的病势既然有好转,你们自当尽心竭力,慢慢将养着,改日去时记得嘱咐,叫太后从今不必太过费心,应以保养为重。”他话中意味重叠,什么话说给什么人听,该明白的便明白了。
      白日拟的旨意,封赏出力的汉臣,更换一批宫中侍臣,然后,中秋将至,减免赋税,大赦天下。定下铲除红花会之计时,他以为此事过后自己多少会轻松些,还可借此扶持自己的势力,去除内宫外廷的威胁。良计既成之日,却并不觉得舒畅。
      薄税、大赦,原是收买人心之策。
      红花会所谓“反清复明”,不是号称侠义?不是要解民倒悬?
      百姓却不会以为如此。红花会除,倒是像天下的福利。
      若是你们还在,朕想要问问,你们作何感想。
      只不过,那一瞬,脑中闪过陈家洛跪着看向自己的眼神,逼得他头痛。
      “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乾隆进来时挑着一盏灯,不是平常用来照明的普通宫灯。
      他轻轻唤了一声:“家洛。”
      陈家洛本坐在案前,翻看乾隆留在那里的字帖。
      转目时,那盏灯映入眼,他怔住,缓缓流下泪来。
      直至乾隆提灯踏石,走到面前来,他仍是那样怔怔然流泪。
      乾隆握住他的手,将灯递到他手里,灯盏比常见的灯要更小巧些,他看得更清楚了。
      “这是今年元夕的时候,海宁硖石供来的万眼罗灯。这一盏精致,但山水楼阁俱全,像极江南风物。来时无意间见了,便拿来给你看。”
      陈家洛小心翼翼将那灯提得更近,另一只手不顾灯中燃烛的热气,去触摸宣纸上的画饰。幼时元夕佳节,海宁城各处灯会热闹极了,那时他总急着要出门,母亲往往轻易许了,但叮嘱陪他出门的书童家人少说也要数十回,若父亲知道了就难缠许多,父亲说,读书为要,须节持杂念,先要问过功课才可去。那天的功课,似乎做得异常快,不知是不是心里紧着根弦的缘故。
      家乡路远,亲人两别,昨日幼子面目皆非,往昔梦华灯影,只是他人的了。
      “多谢你。不过,我大概不再想见这些了。”他这样说,手指依然摩挲灯彩层层镂空处。既要告别,即须趁早。
      乾隆还带了酒来,小小的酒壶,是满人马上饮酒所用,两个小盅,亦是最常见的制式,他旋开盖子,倒满两盅:“我们第一次见,是在西湖。”
      “飞来峰顶,听人抚琴。”陈家洛漫然道。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直觉亲近,以为故人归。岂能料到,便是一败涂地的开始。
      “算是个不错的开头么?”乾隆问。
      陈家洛有几分奇怪,瞥他一眼,未看出什么,自取了一杯酒,垂眸道:“如果你只问那一面,应当算是不错,只是干净无涉的时日,总是短暂。”轻笑一声,“何曾有干净无涉,人生于世,各怀心事。我知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虽也即刻有欣喜之意,但其中几分为了兄长,几分为了,为了那时做的梦,以为唯一的亲人居九五之尊,可以与我胸中壮怀重合,我也不知了。”
      乾隆举杯:“家洛,我今夜愿放你走。你已不是往日的陈家洛,但我,不愿杀你,更不愿深宫铁牢豢养你,回江湖归隐去吧,到一个酒旗可以招展的地方。”
      陈家洛手一颤,险些洒了杯中酒。
      不待他问,乾隆先饮了酒:“饮尽此杯,有人带你出宫。好自为之。”
      沉吟片刻,乾隆的眼中,恍惚如许久以前西湖初见,陈家洛也抬手饮了酒,凝眸含惑。
      乾隆舒口气,指了指案上灯彩:“那是你的了。”
      “是吗?”陈家洛俯身提起它来端详,接着随意往地上一丢,蜡烛翻倒,火舌将灯纸灯骨一一包卷。
      他离紫禁城去时,曙色欲白。
      乾隆立在宫门前,轻声喟叹:“家洛,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可我已经不需要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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