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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零落一身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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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落尽,而后倏然又一春。
夏长晴在阮公馆躲了一整个冬天,除了每日在阮家祠堂为父亲抄写佛经外,旁的事情一概不理。阮承寅的父母却觉得不好,不能叫她这样下去。虽说有旧时守孝三年的习俗,但究竟不是过去的时候了。于是开春,阮家便决定为阮承寅和夏长晴举办一个简单的仪式。这样子夏长晴正经进了门,也就有了名分,亦不枉夏老爷子的一片真心。
说是简单布置,但阮公馆还是费力筹备了几天。请的倒都是最常走动的亲戚朋友,饶是如此,还是要在花厅里摆上四大张圆桌。阮太太在家里指挥使女忙得不亦乐乎,夏长晴也曾想来帮帮忙,阮太太一看她眉眼里挂着的忧色就赶忙叫她回去歇着了。
夏长晴反倒是成了公馆上下最清闲的人。
到了婚礼这一日,来往的亲戚几乎要踏破阮公馆的门槛。之前准备的桌子凳子自然是坐不下了。没办法,阮公馆在花园里也摆上了酒席。大伙似乎只是挑拣一个日子高兴高兴,驱散下一年多战争的阴霾。席上觥筹交错,宾客其乐融融。
倒是一对新人只浅浅露了面敬了酒便不再出现了。大家都道是夏长晴经过那一次大劫,身子弱,不耐久站,亦都宽谅。
夏长晴被使女扶着朝卧房走去,她身子虽不如从前康健,但也没有外人想得那般柔弱,只是父亲去世还未足一年,她不想自己的开心大过对父亲的思念。
经过长廊时,远远听见一声。
“三姐!”
夏长晴回头。
月洞门里站着一位身披猩红色斗篷的妙人,她朝她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将她拥入怀中。
夏长晴对妹妹是有一点哀怨的,自她从监狱里被救出来后,夏长晴就打发阮承寅去拜访顾公馆好些次,每一次都被管家敷衍回来,先是说长安身子太弱,不宜走动,后来干脆就说长安在顾公馆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回了阮家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吗。夏长晴知道长安定不是为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日子久了她也实在为长安找不出一个更好的留在顾家的理由。
于是这次婚礼亦只是发了请帖给顾公馆,至于长安究竟来不来她心里也没有底。
长安松开长晴,仔细打量她。
夏长晴穿着中式的新娘服,整个人犹如春天里的一株桃树,亭亭而立,光彩照人。只是样子看着清减了不少。长安放下心来。
“姐姐,我好想你。”
长晴躲过长安殷殷的眼神,拉了使女的手继续朝前走。长安连忙跟了上去。
回卧房的路一直沉默,长安以为是使女在侧,她们不好说体己话,也就噤了声不言语。及至进了屋,夏长晴亦只是客客气气叫她坐在沙发上,自己先进了卧室休息。
使女看不过去,轻声问长安:“小姐喝点什么?”
长安担忧地摆手:“不用麻烦了,我姐姐是怎么了?身子一直不舒服吗?”
“倒不是,身上还好的,只是心上……小姐进去陪着说说话吧,我去给你们温壶茶来。”使女面貌声音皆是温吞吞的,长安的心也被安抚了。
她感激地点点头,走进卧室。
卧室一色用温暖的橙黄装饰,欧式的紫檀木大床上悬挂着乳白色的床幔,垂至床底。绵软的地毯上绣着祥云,人踩上去悄无声息。采光极好,这会子用纱帘微微遮挡了阳光,屋子里既暖和又温馨。
夏长晴倚在窗下的贵妃榻上。眼睛闭着,似乎累极了。
长安不声不响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其实怕极了夏长晴的不开心,小时候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如今她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许久未见,一时间她竟也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长安要转身出去的时候,长晴终于抬起了头。
“坐吧。”
长安回身,夏长晴闲闲坐在那里,以手支颐。
长安坐在她的身侧,这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让长安微微有些惶恐。
“三姐,你还好么?”
“好与不好又如何,反正从前是再回不去的了。你在顾家如何,我听旁的人说你如今可算得上是金枝玉叶了?”
长安一凛,姐姐果然生气了。
这样的氛围里,长安不知该说些什么。今日她也是逃出来的,打着和楚楚一起出来逛商场的名义。顾祉森出门谈生意,说是三五天才会回来。长安早上言笑晏晏送他出门,一会就赶到阮家赴宴,饶是如此还是迟了许久,错过了仪式。
也好,看到长晴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她的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如今关系这般,往后她出了什么事,姐姐不至于太过伤心,亦不会连累了她。
可是,从今往后,怕是不能再见了。
长安突然身子一倾,再次抱住长晴。
她压抑哽咽的声音,在她耳畔道:“三姐,请你一定保重自己,有时间……有时间我会再来看你的。”
长晴刚要说点什么,长安便松开了她,背过身一口气跑出了阮家。
候在门口的楚楚看见长安红了一圈的眼眶,连忙扶住她,帮着她顺气,再搀她坐回黑色汽车里。
司机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长安的声音,悄悄回头,这才发现长安正躲在楚楚的怀里哭泣,她似乎怕被发现,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司机也是见过许多场面的人,知道该如何做事,他抬起离合,载着长安离开了阮公馆。
因为休战,商会决定重新制定商会规则。战时许多人还是想着让百姓活下去,不断地压低商品的价格。如今已经停战,自然不可能再亏本经营。但究竟恢复到什么价格水平还需商讨,顾祉森作为苏城的商会主席前一阵为这事思虑许久,如今是要站出来主持大局的。
现在不比和平时期,商会的会议选在了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咖啡店,老板们也都是一身十分低调的打扮,唯有顾祉森还是咖啡色西装三件套,只是那顶巨大的宽檐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商人们低声交谈着,直到坐在正中黑色皮沙发里的顾祉森站起来。他手里的雪茄忽明忽暗,一如窗外阴沉的天气,几粒雪子浮在窗沿上,透过米色的蕾丝窗帘。
“顾少,你看,我们自己的家底已所剩无几,实在不能维持原价了。”一位颤颤巍巍似乎已花甲年纪的老者拱手说道。
他一说完,立刻引发众人随声附和。顾祉森点了点头。
“我知道时局艰难,但价格还是维持原价,你们亏损的部分我来填。”
听了这话,众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就连站在顾祉森身旁的傅澜远都皱了皱眉头。不过有人愿意做冤大头,他们何乐而不为,只是不知顾家这次要亏出去多少,有些人看不过去,尝试着劝一劝,都被顾祉森摇头打发走了。
不大一会,包厢里的人就空了。
顾祉森重又坐回去,慢慢想着心事。
傅澜远去吩咐咖啡店准备简餐,他们要在这里简单吃个午饭,下午还要检查码头的货物。
菜饭端上来,傅澜远将餐具摆好。
顾祉森忽然问道:“给阮家的礼可送去了?”
“是,一大早秦叔就派人送了去,跟在夏小姐身边的人说她已经去过阮家了。”
顾祉森点头,随即低头开始吃饭,傅澜远扔站在一边不说话。
“坐吧。”
傅澜远以为自己听错了。
“坐,以后没那么多规矩,吃饭就一起吃。”
长安本来想回顾公馆休息,但楚楚却拉着她来逛商场。她知道楚楚是怕她闷在家里伤心,于是也强打起精神来应付。试了几件最新款的洋装,她都不太满意,不是太过明艳就是太过繁琐,和李烟微的衣服简直一般无二。
她兴致缺缺地坐在试衣间里抚弄着粉色洋装上绣的海棠花。楚楚闪身走了进来,拉起她就跑向下一家店。长安的手腕被她拽得生疼,忍不住皱眉:“怎么回事?要去哪?”楚楚头也不回,拉着她躲进花花绿绿的衣服里。
“曹公子要见你。”
长安瞪大了眼睛,呼吸也跟着不畅快。
“什么?太大胆了,司机还在这里。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曹公子为了表示和你合作的诚意,必须亲自见你,我带你躲过司机小陈,待会我假装你在这里试衣服,你自己就悄悄从商场后门溜出去,曹公子的车子在那里等你。”
长安直视着楚楚的眼睛,手哆嗦得连拳头都握不紧。
楚楚抱了抱摇摇欲坠的长安,轻声说:“长安,你必须坚强。”
不要低头。
长安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时刻她总是想起那个充满阳光的午后,他一只手钳住她的下巴,一只手抵在她身侧,她曾低下头,希冀躲过他眼神中的藏在冷冽之后的炽热。
商场的后门并不难找,长安东躲西藏地真的从后门跑了出去。她换上一身女子制服,俨然又变回了从前的学生。只不过短发变成如今及腰的长发,少了从前的灵动可爱,多了一丝温柔婉约。白色雪佛兰静静停在路边,隐约可见后排坐着一位白色衣服的公子哥。
长安的腿有些僵住了,先前的勇气在这一刻消弭殆尽,但她还是一步一步朝着汽车走去。
车门打开,长安乖乖坐了进去。
“夏小姐,我以为你并不敢来。”藏在墨镜下的一双眼睛狐狸般狡猾。
长安握了握制服裙边。
“曹先生还是有事快说,不然我就要回去了。”
“你不怕你回不去么?”
长安似乎脱力一般重重靠在椅背上,头轻偏,只看着车窗外的微雪。
“三月末还下雪,不知是不是今年死的人太多了。”薄唇微启,却叫人遍生寒意。
她转过头,盯着墨镜后的眼睛。
“你不敢,你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