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锛子

7、长生

　　又过了小半个月，一切都平静下来。一天晚上，师姐叫我和她下棋。

　　师姐的房间和桉师兄给我描绘的女子闺阁不同——一张素床，一个方木椅，书画卷轴收在角落，看起来冷清极了。

　　“小伍，你这棋技怎么还是没有进步？”师姐伸手将我的几枚白棋收入棋篓。

　　我一惊，收回打量房间的视线，却还是不敢看师姐。
　　“小伍会继续努力的。”

　　师姐没束发，墨发逶迤散落到肘间，我甚至能感觉到师姐头发上潮湿的水汽。心跳得厉害。

　　“咚——”门被冲撞开，鲁莽失礼的气流将棋盘掀翻，棋子散落一地。

　　“什么人！”什么人竟敢擅闯师姐房间，灵山无人守卫吗？

　　又是那一行人。只是短装男子被玄衣人背在背上似乎是受了很重的伤。

　　“原来是薛少侠还有这位姑娘。”师姐不慌不忙地起身，捋了捋衣袖，对我吩咐道：“小伍，去把我的簪子去来。”

　　“恳请霁月姑娘救我的朋友。”玄衣男子鼻息不稳，声音黏重，显然也受了伤。

　　“他是为重魔淬剑的戾气所伤，我无能为力。”

　　“恳请霁月姑娘给我们长生花。”

　　“长生花？这又是你从哪里听闻的？”

　　“姑娘莫要为难我等了，我等只是为了三界平定，灵山千年风雨不扰，不只是因为琉璃刹，更是因为长生花。”

　　“是，”师姐嫣然一笑，“长生花的确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可长生花只有一柱且已经被我拿去救人了。”

　　“长生花如此珍贵，拿去救了什么人，怎么可以……”

　　“少侠以为，救这位公子应该，就我所救之人是不该？”师姐语调猛得拔高。

　　“霁月姑娘，恕在下失礼，然事急从权，家师曾言孟公子肩上担着天下性命，还请姑娘给我们长生花。”

　　“好，很好，好一个天下性命，看到那个孩子了吗？”师姐指着我，目光泠然：“八年前我用长生花救了他，若少侠需要，只管剜去他的心脉，左右他不是修道之人，与我灵山无关，我不会插手。”

　　空气仿佛尽数冻结般，叫我无法呼吸。苦意从心脏向四肢五骸漫去，苦得我手指都在抽搐。

　　师姐师姐，我失魂落魄地喃着这两个字。

　　“霁月姑娘，这——”那男人张张嘴巴，没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师姐却不看我，只道：“天已晚，少侠请便。”

　　我领那几个人在偏殿安置下，正欲离开时，听见“扑通”一声——

　　那位姑娘跪在地上，泪盈于睫：“小兄弟，我知道……我的想法很自私……可，求你救救孟凡吧……孟凡是为了救人才伤成这样子的……小兄弟你心善，你就救救孟凡吧。”

　　语罢，她嗵嗵磕起头来，那玄衣男子拉她也不起。

　　她看上去很可怜，金钗倒了，云鬟乱了，衣服上满是血污。那些跪向师姐的州州府府的老百姓是不是都像她这样可怜？

　　我闭眼，还是师姐白衣出尘，孤清冷傲的样子。
　　“好。”

　　“小兄弟，谢谢你，我替天下人谢谢你！我们……我们一定会再救回你的。”她断断续续地道谢。

　　天下和我无关，只师姐一人和我相干。
　　师姐既然选择了天下，那我就成全他们。

　　我想我快要死了，那些人剜去了我的心脉。我真的快要死了，师姐会为我伤心吗？闭眼的那一瞬间，无数时光迅急奔流，横溃而来。我记起很多事情，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我不是奄奄一息时被师姐救的，师姐用长生华改我命数时我早已绝了气息；
　　比如师姐当初介入了那两户换小二烹食的人家，也因着这事耽搁了救我；
　　比如大家期盼师姐成仙，是因为师姐是天底下的最强者，因为他们想看到一个凡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与天比肩；
　　再比如，师姐不是不想成仙，而是不能成仙，师姐生孽太多，业障太多，那些死在师姐手中的妖魔化作地底阴虱日夜诅咒着师姐，耗干师姐的精力。

　　这就是师姐的命数，师姐只是也只能是一个卫道者。

　　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纸鸢，秋天的大雁，冬日的炊烟，所有我没见过的想象过的景色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在原野间尽情地奔跑着，在田垄间悠闲地散步，避开韭菜和瓜苗。我看见男女老少的悲喜苦乐，我看见他们因过度劳累而累弯的脊背，看见他们被压榨过度而日渐木然的表情。

　　白光渐弭时，我看见了师姐。师姐提着灯笼，纤白的手指搭在桃木柄上，盈盈一笑：“小伍，我来接你回家。”

　　家，有烟火有师姐的家。
　　我将死去，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