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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古镜记(三) ...

  •   面前摆了一堆刺绣纹样,聂隐娘扒拉了两下,就推开窗户透气。许久没有回家了,都忘了这些东西是小时候她母亲教她做的。还有窗外那棵枣树,也是她自己亲手种下的,现在阴凉都能洒进她的窗里了。

      前院里吵吵闹闹的,她支起耳朵听了一会,人声中还夹杂着马蹄声,簇拥在一块儿。这院中也就只有她老父亲有这个阵仗。这次下山,妙空说她学艺有所小成,便吩咐她去找面镜子。具体在哪里尚且不知,只是掐指一算有贵人相助,而那贵人就是她的父亲聂锋。

      前几日她刚回来时,聂锋赶巧在外地,就干等了这么几天。母亲似乎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音容笑貌大体没变,奈何水土不养人,到底苍老了些。刚回家少不了问长问短,聂隐娘觉得这些年一言难尽,便对母亲含糊过去。

      母亲对儿女的要求无非就是过的好,聂隐娘练了多年的剑,身体倒比那些养在深闺的世家娘子健康得多。只是聂母仍是忧虑,这女儿回来以后,感觉疏远了不少,整日里窝在房中,也不知在做什么。

      这真的是冤枉聂隐娘了,她一直不是个坐的住的人,这几日里,她的房中大多时候都是没人的。好几年没有下山,她对山下的风土人情比红线还要好奇多了,几日下来,这魏郡就被她逛了个熟。

      比起冒牌的红线,聂隐娘对妙空的嘱托更为上心,四处打听镜子的下落。一来二去,聂家娘子回来的消息没有传出去,全城卖镜的商人倒是都知道城里来了个喜好独特的青衣女子。

      尽管她为这件事操碎了心,也还是没找到师父所说的八寸神镜。许是觉得这女娃执着得有些感人,一位老镜匠好心给她指了条路。魏郡最大的那家宅子里有个专门的作坊,只给主人家做器物,那里出的都是传世的好东西,且那家的主人还有收藏宝物的癖好,指不定其中就有她要找的镜子。

      聂隐娘是个急性子,当天夜里,就去那座大宅子探了一圈。那宅子的主人正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短短几个月,她们师姐妹就轮番去游了一遭。好在她并不知道红线来偷过田承嗣,如果知道的话,她打的可能就不止镜子的主意了。

      令人忌惮的外宅男已经被遣散了,此时宅子里巡视的不过寥寥数人,空旷的庭院里寂静无声。本来打算这回一次探清楚,没想到刚攀上一处房顶,聂隐娘突然心悸起来,仿佛被人看破了行踪。她四下观察,却没有发现人迹。刺客是个需要谨慎的职业,这地方透着邪乎,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想起二师姐临走前的教导,纵身离去。

      她走后没多久,便有人到她刚才的位置查看,没见着人影,又向内院走去。

      聂锋是田承嗣手下的大将,外地出活的时间多,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心中极为舒畅。他的坐骑是他自己亲手养大的,疼惜得紧,安抚一阵,进门就交给了专门饲马的下人。

      转头一看,人群中还有个生面孔,不知是不是家里的婢女不合心意,又换了个新的。但见周围仆从的态度,倒像是对待主人家,聂锋不禁有些疑惑,莫不是哪个远方亲戚的女儿?

      直到那青衣小娘子凑过来叫了声“父亲”,聂锋才瞪直了眼睛,脸色变了几变。他被这惊喜搞得有些懵,悄悄拉过内人问了几句,聂母自然是不会认错自己女儿的。

      没想到被掳走多年的女儿竟然回家了,而且风姿绰约,比他这个将军还神气。原本还担心她在外面受人欺负,现在看来倒还养得不错。聂锋鞍马劳顿,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招呼着众人进去。

      聂隐娘跟在父母后面信步走着,眼见聂锋板着张脸,余光却时不时往后瞟。他这毛病都好几年了也没改改,大概是根深蒂固了。她的哥哥们都到了入伍的年龄,离家也有不少时日,比起她这个失踪多年的独女省心多了。

      换过一身便服的聂锋看起来亲切得多,他忙着公务,等到午饭时,聂隐娘有跟他说话的机会。这机会也多半都是她父亲在问话。

      当日妙空神尼带走她时,说的是去学艺,虽然没有交学费,但是学的什么聂锋还是想知道的。

      聂隐娘在桌下轻轻敲着承影的剑刃,对这个问题很是不耐:“诵经。”

      每日早晚都要诵经,这是妙空对她们的要求,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本来跟着尼姑去学诵经是理所应当的,但是聂锋却没有聂母那么好糊弄,他扫一眼自家女儿那胳膊腿儿,就知道是练过的。

      见他黑着一张脸,对这回答明显不满意,聂隐娘也是为难。师姐曾叮嘱过她如果有机会回家,不要告诉家人在山上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追问了一句,师姐的表情忽然就纠结起来。

      “怎么说呢,我们这门手艺吧,一般人接受不了。对接受不了的东西,人的反映要么排斥贬低,要么畏惧疏远。不管哪种反应都不能实现家庭和睦。”

      聂隐娘觉得师姐说的很有道理,但是现在看父亲的表情,似乎不说也和睦不了。她自己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决定还是实诚些好。

      将在山中刺猿练剑的事说了一遍,聂锋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喝口自家酿的米酒,把身子暖了暖:“你说的太过玄奇,让人如何相信?”

      这问题倒把她给问住了,别人知不知道都与她无关,更别说怎么让人相信了。她握着承影忧虑了会儿,瞥到她父亲面前那盘烤全羊,眼神一亮。吃惯了手撕羊肉,换一种吃法也不错。挑起那只羊,右手挥动,片刻之间那羊肉就齐齐地码在了盘子里,切口整齐平滑,刀工堪比宫廷大厨。

      她还十分贴心地把骨头都剃了出来,然后背着双手,得意洋洋地望着她父亲。聂锋自然是看不见承影的,目瞪口呆之余,不禁觉得她说的话也不尽然。这学的哪里是什么刺猿剑法,明明是法术。

      从去年开始,田承嗣就开始到处搜罗奇宝异士,还请了个道士,把自己的宅子搞得诡异非常。领导的心思变得快,聂锋向来捉摸不透,不过这回倒是灵机一动,思忖着是不是走个后门,给自家女儿找个工作。

      行伍出身的人,办事不喜欢拖泥带水。第二天,聂隐娘就站在她之前夜探未遂的宅子门口,大摇大摆地跟着门僮进去了。

      妙空常夸她的资质好,过目不忘,她跟着门僮穿过了几个堂屋庭院,走到后来竟然记不清路线。周围的陈设布局看起来再平常不过,似乎没有什么玄妙之处。她这回更留意了些,才发现不仅是平常,走过的每一个厅堂院落几乎都一模一样。这门僮头也不回地走着,不像是带错路的样子。

      一路走来也没看见巡卫的人,宅子里的人声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辨不清方向。聂隐娘不是个话多的人,但走得久了,也被这里的气氛膈应得慌。

      “你家主人在哪里?”

      那门僮七八岁的样子,长相清秀可爱,说起话来还奶声奶气的,美中不足的却是喜欢板着脸,也不知道是被谁教成这样的。“别急,马上就到了。”

      聂隐娘也没指望能跟他聊天,至少确认是个活人就行。话说完没多久,还真的就在一间屋子前停下来。门僮站到门边,双手放在身前,低眉顺眼的,示意她进去。

      屋子在廊庑的最深处,门敞开着,垂下来的门帘挡住了屋内的光景。门帘上面坠着珍珠海贝,聂隐娘撩开进去,耳边传来清脆的声响。里面的陈设清雅,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想不到一个土军阀,品味还不错。

      四下寻找一阵,房间里空无一人,聂隐娘迈进去的半只脚又退了回来。门僮还站在那里,抬起头看着她,眨了眨大眼睛,十分无辜。

      “这到的是什么地方?”鬼都没有一个。

      门僮依然面无表情:“阿郎让娘子在此处歇息,他有事出门去了,夜里才回来。”

      此时尚在巳时,离入夜还有大半天,这也歇息的也够久的。门僮交代完之后就自顾自地走了,继续去当他的接引大使。聂隐娘在房里翻了一会,这里的日常用具齐全的很,桌上的砚台还有些润,似乎之前有人住过。正要再检查,门口有人敲了敲门,得了聂隐娘同意,才掀开门帘进来。

      聂隐娘握住了剑柄。进来的是个端着食盒的婢女,长得白白嫩嫩的,却低埋着头,似乎很害羞的样子。把食盒揭开,饭菜的香味从里面飘了出来。这厨子的水平倒是一流,尽管及不上柳绡儿做的,却是比她在山上清苦的饮食好多了。她不客气地坐过去,里面还贴心地放了糕点。

      那婢女给她倒了杯茶,又转身出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留下门帘的声音。聂隐娘喝了口茶,不知用什么泡的,还挺甜。等解决完那一盒饭菜,她看着外面暖洋洋的,打算出去溜溜弯。

      院子里清清静静的,她惦记着宅子里那个作坊,也没细细品味庭院的布景。反正这些人造的景观,也不如她梨山的万分之一。想到之前进来时候的路有些发愁,看四下无人,干脆又翻上墙头,按她习惯的路子来。

      刚稳住身形,那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出现了,这回她少了些顾忌,便横下心,顺着那个感觉的方向走。要是快被人逮住了,大不了她就跳下去,假装走错路。现在她是这里的客人,主人家自己把这宅子建的这么邪乎,也怪不得她迷路。

      从高处看去,宅子平平无奇,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大了些,院落层层叠叠。花树的枝丫修剪得不错,聂隐娘从上面踩过去,树枝微微晃动,影子也跟着摇摆,如同起了阵风。人声从脚下的房里传出来,听上去是几个仆役在交谈。

      这里也不尽是些古怪的人,她侧耳听了一阵,聊的还是日常琐事。翻过这一重院落,又显得冷清了许多。东面接着高大的坊墙,比院墙高出许多,只有一条石径折进来,伸到北边的阁楼里。

      有节奏的磨东西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聂隐娘低头瞥过去,门上挂着大锁,一个少年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仔细地磨着块铜镜。那镜子被他磨得发亮,聂隐娘被突然反射过来的阳光晃得眼前一花,回过神来,少年已经从镜子中看见了她。

      她立即翻身而下,想制住那个少年,不让他出声。到了近前,聂隐娘被面前那张脸惊得动作一顿,他的脸被火烧伤大半,眼角的皮肤粘连着,一双漆黑的瞳孔分外明亮。那人倒是波澜不惊,盯着她看了一会,见她收手,又低下头,继续磨他的镜子。

      下山以来,聂隐娘还是头一次见容貌如此凄惨的人,不忍心动手,便绕过他,向那锁上的大门走去。那古怪的感觉正是从这个方向传来,也许她要找的东西就在这个阁楼里。她刚迈出一步,就被人扯住,回头看去,那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见她皱了皱眉,少年只好用手在镜子上写了两个字:“别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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