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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最是繁华承恩时 ...

  •   记得,不忆。

      虽是记得,但已不忆。虽是不忆,却仍记得,一个无心,一个有心,全在这盈盈一语间表露无疑。是她太无情,还是他太念旧?六年时间将她雕琢成另一个冷漠女子,而他依然清清淡淡不知世间冷暖,该是羡慕,还是嘲讽?

      忆晚在梳妆台前坐下,任侍女撩起漫漫青丝挽作待嫁云髻,珠簪点缀其间,仿若星光点点,冰砚为她取来流岚纱裙,正要服侍她穿上,却见忆晚双目猛然一亮,断然道,“不是这件。”

      冰砚疑惑,“小姐不是最喜这件么?”

      忆晚未露半分情绪,只瞧着镜中的冰砚道,“前日里王爷送来的那批衣裳,有一件白底镶绣红蝶戏春的,你替我拿来。”

      冰砚听她一说,倒是想起来这么一件衣裳,红色闹春的很是艳丽,却与小姐平日的清素有些出入,不知为何竟要穿这件衣裳。虽有不解,她并未多问,只愣一愣便转身去取了。

      忆晚伸手将插在髻顶的一鎏金盏花钗取下,镜中容颜刹时素净许多,映在铜黄镜面里稍显苍白。周围侍女全数静然,悄悄隐下,苏小姐并不挑剔,也从未恶言相对,若不喜欢便会亲自动手装扮。

      忆晚携起身旁一支水色青玉簪斜插髻旁,通透清凉好似一汪清潭。

      冰砚捧着一袭衣裳过来,小心展开,那红白相间的艳丽便扑眼而来。忆晚微微皱了眉,却仍将衣服穿上,理好,再看一眼铜镜,苍白已全数绽作光彩照人,眼眉媚丽多姿,唯有那一丝凌厉,便是再美的色彩也无法柔化的。

      上等的桑蚕丝白衣裙,苏绣的精致红蝶,在一颦一曳间蝶飞嬉戏,步摇生姿,若曳春光。忆晚瞧见镜中人影,良久才微微一笑,却如冬日淡阳,看似温暖却是冰凉。

      冰砚收手默立一旁,这女子是个谜,永远看不透猜不着,永远都出人意料,永远那么遥不可及,除非苏小姐撩起话题,否则即便是亲近如冰砚,也不敢擅自多言。

      “你去瞧瞧,外面来人了没有。”忆晚复又坐下,耳垂下两粒青玉坠子晃得人心生凉意。

      冰砚屈身领命,却瞥见她素净发饰,漫落乌丝只用一支簪子斜斜挽留成髻,除此之外再无装饰,却叫人心舒神怡,目光流连。那脸苍白在一身红艳的蝶舞之下竟显出嫩色来,煞白殷红的,堪比春日桃花,比之往日的苏清妩,竟更夺目了。

      她突然有些开窍,为何小姐要做如此装扮。

      园外早已有人等候,冰砚见状惊诧几分,未曾想是世子殿下亲自迎接。沈慕笛一身白衫,眼角微露笑意,如此温良的男子笑起来,竟也能夺人心魄,冰砚怔怔想起房内小姐,忽然觉得红白最是绝配。

      帘卷处,白衣乘风,浅笑如溪,似将暖阳光辉也一并吹拂了进来。

      忆晚转身看他,沈慕笛却是一怔,几缕赞色凝在眼角,然后他轻声说,“走吧。”

      忆晚瞧见他神色变化,也未多言,只略一点头便随他出了园,冰砚低头规矩跟在后头,落下他们一大段距离,隐隐听见几句轻语,却不真切。

      “如此春日,唯有桃花潋滟方为群芳之冠,你认为呢?”枕书行于忆晚身侧,忽而偏首问她。
      忆晚淡笑,不置可否。

      “可我认为,流岚若云之兰花为最上乘,桃花虽好,却太过轻佻。”枕书浮笑,话语却非善意。

      忆晚唇边笑意依然,眸望前方似全然不在意。“桃花只争春日朝夕之冠,又何苦怨它轻佻浮艳?兰花虽美,却是空谷幽兰,埋没一生。”

      枕书闻言略有怔忪,垂眸一叹,“何苦去争那空有虚名。”

      忆晚唇眸笑意更深,“所以兰花名兰,而桃花名桃,各自有命,无须菲薄。”

      枕书低头自笑一声,似有一丝嘲弄,却不知是笑谁。

      于是再不言语,这一路便也快到尽头,热闹喧哗的函池苑已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侧耳可闻,冰砚小跑几步来到忆晚身旁,托起她修长臂腕迈入园中。

      各家闺秀名媛早已入内,都是王公大臣之女,却无一不例外地身着素色,清淡爽净,衬得忆晚一身红艳分外扎眼,惹来厉厉目光如针如刺,她不自觉朝枕书身后退了一步。

      她并非不知圣上素来喜清雅之色,宫中女眷也多素服,她要的就是夺目显眼,尽管她一向素色示人。

      沈慕笛上前向各位皇子作揖,而后亮出身后媚丽女子,郑重介绍,“苏清妩,父王故人之女。”

      慕笛将她身世轻描带过,眼带深意朝诸位皇子笑言。往年沉寂孤丽的苏忆晚,于枕书言笑间摇身一变,终成承恩盛时的苏清妩。

      “这是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枕书为她一一引见,她也一一屈膝行礼。

      皇子们一脸陌生地瞧她,目光因了她一身艳丽如桃而流连几分,并无一丝熟稔之情,寒暄后便故作姿态点一点头,只有一名紫衣男子笑道,“原来是你。”

      清妩抬首,望见他目光深邃刻骨,若丝绕颈,仿佛要穿透她心口,直看到她肺腑里去。这便是沈莳杰,皇帝极爱的四子,已故皇贵妃王孙瑜兰之子,国丈代国公王孙观之亲皇侄。

      清妩心底一颤,脸上浮起一抹迎笑,“清妩惶恐,殿下竟还记得。”

      沈莳杰眸中带笑扫过她生辉玉颜,在与她对视时却凛冽一亮,笑容转淡,语气蓦然凉却,“若非枕书提醒,我也不记得。”

      清妩垂首,唇角笑意缓缓扩散,消失在瞳影深处。

      沈慕笛俱是低头一笑,声线干净清明,“却仍是记得了。”

      沈莳杰轻然一笑,移开陡然转凉的目光,撇下清妩一抹凌厉划空而过。

      “贵人多忘事,殿下自然不记得那些年幼往事了。”清妩刻意咬重“贵人”二字,毫不示弱地反讽于他。

      沈莳杰依然微笑,权作未听见,扬手举茶自饮。沈慕笛也笑,并为清妩递上一盅清茶,体贴之态全然不见尊卑之分,却是不辨喜好。

      他们三人站得极近,声音也不大,几句毫无身份窒碍的闲语淹没在满园春色的欢语中,间或几位皇子偶尔朝这边探首张望,隔着几缕宦家闺秀的试探和艳羡,远远的,便淡作了天边云彩。

      清妩一身蝶红在人群里依然耀眼,不时有人朝她投以倾慕,只有身边两位男子,始终不定其意,清清淡淡似有若无,却恰恰是她的目的所在。

      “你会抚琴么?”沈莳杰忽然问她。

      清妩一僵,张唇凝语,转而望向枕书,却见他也一脸期待,她狠狠心,“让殿下失望了,民女不会。”

      沈莳杰哑然,复又问她,“可会作画?”

      “略懂皮毛,难登大雅之堂。”清妩答得极快,落朗姿态与方才僵硬窘困模样判若两人。

      多年守陵生涯,加之母妃常年沉疴,无人教得清妩琴棋书画之艺,此番受辱,也是早晚之事。清妩压下心头窘意,抬头迎了上去。

      莳杰唇角突然漫开一抹笑,带了些许嘲意,他几欲再问,却被清妩打断,“殿下不必再问,琴棋书画,清妩无一精通。”

      沈莳杰笑意更深,却未再为难她,只轻轻一拍沈慕笛的肩。

      清妩见枕书朝她微微一笑,当是安慰。可她的困窘已不是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便能将就了的。

      一时无语的尴尬。

      正巧一名袅袅少女经过,沈慕笛立时将她拦下,并引至清妩身前,“家妹慕音,慕音,这便是苏小姐。”

      清妩微颦,“郡主安好。”浅笑间她已将沈慕音看个透彻,美韵中残留稚气,纤弱身躯扶柳婀娜,未至及笈,便已姿容出尘。

      慕音却是轻笑出声,“苏姐姐何必如此循矩,当年敢对家兄舞鞭的女子不该是这般小心翼翼。”

      她一出声,其余三人均是一愣,沈慕笛更是柔声喝一句,“慕音!。”

      清妩只是微微一笑,既不辩解也不躲避,眼角余光瞧见沈莳杰唇边一抹玩味,再看慕音时,却见她步履轻盈笑着走开了。

      当年她寄居东陵王府时,慕音还只是八岁孩童,尚在奶娘怀中撒娇,一晃六年,娇贵依旧,心思却深熟许多。

      沈慕笛尴尬一笑,“家妹尚幼,请勿见怪。”才一落言,就听见不远处飘来一声笑讥,“苏姐姐,子梧哥哥,慕音已经长大了。”

      清妩闻声去望,见她转身回眸浅笑若流,突然感叹红颜薄命,思此心中一惊,居然忐忑不安。

      “慕音还是这般淘气。”许久不曾开口的沈莳杰忽而笑了。

      “她是被宠坏了。”沈慕笛远望慕音背影,不觉发笑。

      清妩也笑,转首凝视慕音,一瞬间心底竟生出几分悲凉,却不知为何。每每望及慕音,她总有无法言明的凄恸,仿佛暗潮涌动的下下签,只稍一翻,便道出无尽凄凉。

      不过一场皇族赏春会,日光流淌,却翻转出多少悲戚预见。

      慕音仿佛很喜欢清妩,不顾她一向的冷清少语时时来缠她,宫里内侍来传话时,慕音便正巧在扶阳轩内闲坐,睁了一双好奇的清瞳问她,“苏姐姐,是什么事啊。”

      清妩淡然,眉角却微扬,“我也不知,即是宫内传话,总是要去的。”

      她等这一日,已经很久了。

      慕音傻傻点头,“我等姐姐回来。”

      侍女们一字排开,手托各色宫装,冰砚适时为清妩取来中矩粉装,得体而不出挑。清妩犹豫一番,自挑了一件流岚宫装穿上,正如她一贯的喜好。

      王府外停着一顶轻巧小轿,清妩弯身坐了进去,丫鬟为她放下轿帘。帘子撩起时,他们已在玄德殿外。

      时隔多年,再见沈儆,那些原本已经腐朽的记忆全都鲜活了起来。当年得他保护,苏清妩母女二人才得以在宫内苟延残喘,虽吃穿不愁,却饱受欺凌,这是沈儆未曾预料到的。那些流言蜚语长了翅膀,飞进高耸宫墙,飞出皇宫大殿,飞入每一个市井小民的耳中,扰乱朝中各色人臣视听。皇子龙女尽来欺侮她母女二人,不打不骂,却用最难听的字眼羞辱她们,道德败坏,贱胜娼妓。苏落轻唯有以泪洗面,只有小小的清妩,张开柔嫩的双臂保护娘亲,也仅有此法自保。

      眼前的沈儆比之当年苍老许多,脸色冷凝,见是她来,眼角展露难得一见的笑纹,深深又深深,这为难而又深喜的笑容,便是她对他唯一的印象。

      玉盏杯中白烟袅袅,高高在上的皇帝容她御前一席尊座,这般地位,万人不及。清妩静坐紫檀木椅,定定瞧他,双唇紧抿。

      她这般高傲,端的不过是陈年旧事里他对她母女二人的亏欠。

      白烟由浓至淡,清妩渐渐听入他混沌话语,那种深深的无奈,多年前她已领会。

      “朕自觉愧对你娘亲,此番窃以为若能补偿,便了无遗憾。”

      “是母妃,不是娘亲。”清妩倨傲地纠正他。

      沈儆一诧,额间皱纹慢慢加深,“越靖王已从皇族除名,即便你坚持,也无母妃二字。”

      清妩轻轻哼了一声,俯首去看地砖,转眸的瞬间看见他的头稍稍垂了垂。

      大殿里空荡荡,清妩慵懒的声线分外清楚,“你说,你想如何补偿。” 你,敢对皇帝说“你”的,定然万般高傲,历经生死,便是什么也不怕了。

      沈儆灰了一层脸,酝酿一番才开口,“如今你无所可依,朕想着让你今后衣食无忧,朕的儿子你也都见过了,喜欢哪一个随你挑。”

      托在手中的茶盏浪出一片水花,洒进清妩流岚裙裾里,衣上一朵青色朱兰刹那湿了个透,冷噤噤地贴着身子,转眼就凉到了骨子里。她抬起头,盯紧了沈儆,唇边扬起一丝笑纹。

      “如此轻率,怕是皇子们不依了。”

      沈儆杳然一笑,“若朕属意你为太子妃,你说会有人不依么?”

      清妩惊呆,目光懵然无意扫过他双眼,却见荒芜一片,自古为了皇位而同根相煎的不在少数,今日这般,想也逃不出这圈外去。

      太子之位未确,太子妃却是定下了,这般笑话暗藏了几多杀机与阴谋,只有定规矩的人知道。清妩自问不是参透玄机的圣人,不明其意,只觉周身寒冷无比。

      “如何,想好了么?”沈儆仍是一脸疲惫,样貌稍显木讷文弱,竟像戴了一张面具。

      清妩昂起头,清楚而又明确地回答,“子梧。”

      南方佳木名梧桐,凤凰非梧桐不栖。子梧,皇帝四子,初旦时其母梦见一株高大梧桐,树中之王,人中龙凤,子梧是也。

      沈儆眸中晶亮,沉吟片刻方露笑,“凤栖梧桐,妙也,如此便定下了。”

      清妩起身,垂首,屈膝,微敛双眼瞧见他金灿龙靴,光彩耀眼,她说,“清妩告退。”而后转身即走,毫无恭敬之心。

      “忆晚!”沈儆心急失言,蓦地喊出那个心底暗念已久的名字。

      清妩身影一颤,霎时白了一张脸,良久才转首问他,“不知皇上还有何事?”

      “落轻……落轻她……恨我么?”沈儆的期待中有着深浓的惧意。

      她恨他重提苏落轻的名字,她恨他多年来不闻不问,如今一句“恨我么”便想将一切负债一笔勾销,妄想。

      “恨,恨极了。”清妩咬重每一个字,话从齿间崩。

      沈儆垂下头去,落寞坐回龙椅,理一理衣裳,再挥一挥手,“去吧。”

      清妩昂首离去,被风掀起的流岚披帛长长又长长,似要翻打至沈儆脸上去,然而,终究没有。

      进了东陵王府经过那水榭,枕书依旧临水端坐,平和目光拂过她瓷白脸颊,撩起一层涟漪。清妩转首,轻轻地,坚定地走过去,未曾看见枕书的哑然失笑。

      湿润的水汽模模糊糊地悬着,遇着轻飘荡漾的裙角便钻了进去,倏然不见踪影。

      天边云层低垂,雨意欲拒还迎,几阵春雷过后,那雨便细细落落缠绵起来,一下就是大半月,隐隐约约里,变天的气息也越来越明显。

      是啊,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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