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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末路犹梦昔日缘 ...

  •   函池的水榭边停着一叶小舟,随着那绿水碧波轻晃,晃过几抹丽色倒影,匆匆的,又乱了形貌。几缕筝音滑过水面,幽幽地,似炽热里一丝沁凉,舒缓人心。

      慕音修长玉指在筝弦上游动,一曲幽碧便凉凉漾开,解了这初夏湿热之气,一点一点推开心头积郁。

      “这般琴艺,果然是慕音。”清妩坐在榭沿,摇着黑纱绣金小扇,懒懒的。

      慕音手上未停,只瞧一眼清妩笑道,“妩姐姐一点儿也不想学吗?”

      清妩敛眉,手中纱扇一滞,遂言,“幼时未曾学得,此番也就罢了。”

      慕音觉察她的低落,忙转了话题,“不若妹妹抚一曲《锦上花》于妩姐姐,可好?”

      “也好。”清妩只觉有些闷热,狠狠一摇纱扇,扇柄流苏瞬时结团。冰砚眼尖,伸手去挡那来势汹汹的纱扇,只道,“郡主,还是让奴婢来吧,别累了手。”

      清妩抬眼,微点头,手中松缓,扇子摇摇晃晃荡在耳边,清凉阵阵。

      冰砚松松垮垮站着,摇扇的手不紧不慢,见清妩眼望湖水,嘴角微微牵扬。不由想起苏小姐回王府的那一晚,东陵王亲自探望,关切异常,言笑间浅露几分暗示,接着便要认苏小姐做干女儿。

      “你是我王兄之女,认你作女儿也在常理,如此可好?”东陵王笑容满面,可冰砚总觉得少了些什么,隐隐地让人无端害怕。

      苏小姐倒未受宠若惊,只微微一笑,“多谢父王美意。”

      一来一去,仅在两语间,如此大事便定了下来。冰砚有些发愣,服侍小姐多日,这才知道她竟是越靖王遗女,沈清妩,那个曾被削去皇籍玉名的女子。

      曾听过她母亲苏落轻的一些传闻,老人常在私下里议论苏落轻,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倾倒一国王爷,更将一国君主收于囊心,由此引来杀身之祸,更有传当年越靖之乱多半是因苏落轻而起。

      这段过去因年代久远听来更像是故事,在街头巷尾的谣传中铸就一个绝色女子传奇的一生,虽多有诋毁,却仍让双髻少女暗自钦佩与艳羡。

      第二日,宫内传来圣旨,晋封苏清妩为仪岚郡主,赐邑一千,奴仆百人,诸多赏赐也一并送至,不过朝暮变换,苏清妩就从无名孤女摇身成为尊贵郡主,犹如蝴蝶破蛹,凤凰集枝涅磐。

      冰砚尚未缓神,“小姐”二字刚出口便知错了,忙改作郡主,一迭声的惶恐。清妩只是轻轻一哂,讥讽一句,“郡主与小姐,又有何异,我不习惯,你还是称我小姐罢。”

      可冰砚怕王爷责罚,也为着礼数,便在人前改称她郡主,人后依旧唤小姐。清妩明白,自然不再为难她。身份虽变,可郡主待她一如以往,不亲不疏,稍加关切。

      冰砚见清妩望着湖水出了神,手中纱扇便朝她后颈移了移,力道也加深几分。

      慕音的琴色华美,韵律悠扬,叫清妩想起那一日亲蚕礼所奏的礼乐,慢律庄重,端和宁静,太子妃一身青衣助蚕服,手持金勾金筐,至蚕坛内桑林采桑。桑林旁彩旗于空中铺展,太监齐鸣金鼓,高唱采桑歌。

      自先皇后薨,亲蚕大礼一直由太子妃代劳,也只有这般光景,这形同虚设的太子妃才能在众人前露面。太子薨逝多年,东宫主位空虚已久,而太子妃未曾产下一男半女,册封太子是迟早的事,这高位的日子也所剩不多了。

      清妩一身漂白助蚕服随侍于后,这般正式出现在亲蚕礼上,她已然回归成为皇家一员。皇帝的深刻用意她自然知晓,只是他并不知道,苏清妩不是苏落轻,她所要的却是更多。

      “妩姐姐,在想什么呢?”慕音眸中黑晶透亮,无辜而天真。

      清妩依旧望向湖水,眼中水色漫天。“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她说。

      慕音收手起身,至她身旁坐下,眼角盛满笑意,“是不是和笛哥哥有关?”

      清妩蓦然转首瞧她,“枕书?”

      “如今也只有妩姐姐和四殿下唤他枕书,可见关系确是不一般,何不同我说说笛哥哥掌心那个鞭痕?”慕音扬眸而笑,将她脸上神色一丝不漏收入眼中。

      却道清妩神色淡然,仿佛不曾因了枕书而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不过幼时任性之为,酿成无心之失,想来也是后悔。”

      慕音深深望她一眼,后转眸湖面,忽然幽幽地说,“父王曾请了最好的御医要给哥哥治伤,可他说什么也不肯,那道伤痕就这样留下了。”

      清妩怔然,眼中一丝惊诧转瞬即逝,旋即复笑,“应是怕疼了。”

      慕音稍一牵唇角,“幼时受伤转眼就忘,唯有伤痕不是。”

      “你想同我说什么?”清妩转首瞧见她若潭深眸,竟似不见底。

      “我想知道,你留给笛哥哥的,是怎样的回忆。”慕音说这话时声音很轻,若非面对她,很难听清她在说什么。

      冰砚乖巧地退出亭外,站在暖风里背对她们。

      “幼时那些事,谁还记得清呢。”清妩缓缓扬唇,眉梢漫上一抹忧意。

      慕音敛眉,方才一丝笑意渐渐隐去,接着她说,“世子妃已经定下了,是镇远大将军的千金,朱韵央。”

      清妩心内一动,镇远大将军,手掌二十万大军曾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朱洎,东陵王府加上镇远将军,可谓是天作之合,无双璧人。

      “是么,这应是好事。”清妩漫不经心地理一理衣角,仿佛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暖风微拂,鼻端隐隐飘来一阵墨香,清妩恍然回首,一袭纯白衣卷已在眼前,流水温润,他明眸灿然正朝她们微微扬眉。

      是沈慕笛。

      “哥哥。”慕音欢喜一唤,眉眼带笑去挽他的手。

      清妩回以微微一笑,方道,“原来是枕书。”

      慕笛落落一笑,似不经意退开半步,让出身后尊贵之人,“不只是我,还有殿下。”

      原来那人才是重点,四皇子沈莳杰。他似笑非笑望着他们,眉梢暗浮一丝高傲。亭外冰砚俯地垂首,未敢出声。

      慕音忙执礼,垂垂低宛一声,“慕音见过四殿下。”

      清妩却是不慌不忙转身,施施然屈膝,“四殿下。”悄然抬眸却撞上他冷寂目光,便是半分笑意也僵在唇角。

      沈莳杰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转向慕音,眼角漫笑,“几日不见,倒有几分礼数了。”

      慕音嗤然一笑,反唇讥他,“您可是四皇子殿下,慕音怎可无礼?虽幼如兄长,可如今殿下高高在上,慕音不敢高攀。”

      “慕音,又调皮了不是?”慕笛沉沉一唤,似有责意。

      沈莳杰却是宽厚一拂,“自家园子何必拘礼,往日亲如家人,如今何须讲究。”

      慕音得意朝枕书轻哼一声,亮晶晶的眸子流光溢彩。

      清妩见状也微微展眉,目光触及沈莳杰,竟不由自主想起当日沈儆允婚一事,终究勉强隐笑。想必,他应已知晓,如今这般冷淡,也是自然。

      他从小就不喜欢她。

      仍是在宫内避难的日子,清妩和母妃饱受欺凌,有人传越靖王妃暗中勾引圣上以求自保,也有人说越靖王妃不守本分,妄图跻身宫妃。那些得势的妃嫔于圣上无奈,便来羞辱清妩母女,饶是多难听的字眼也说的出,更有甚者来揪越靖王妃的头发,扯下她一头乌髻狼狈落地,而她们竟笑的更欢。清妩张了小小臂膀奋力打开面前如血丹蔻,却换来一声清脆掌掴。

      “放肆,凭你小小贱人也配来动颜妃的手?”连个地位卑微的侍女也敢如此嚣张。

      清妩只觉脑中肿胀,昏昏然不知方向,才要清醒就见一五指红蔻当头盖下,料定必死无疑,却听得一声惊叫,竟是母妃不顾一切扑了上来挡下这一掌,五指红印鲜艳淌血。

      清妩气得满眼是泪,见母妃掩面垂泪,便朝那些嫔妃恶狠狠回瞪一眼,凌厉如暗夜狼瞳。

      许是被清妩那恨意的双眼瞪得有些心虚,颜妃连连后退几步,忽然失声,“来人,把这小贱人的眼珠给本妃挖出来。”

      母妃泪流满面爬过去扯颜妃的裙裾,低低哀求,一下又一下地磕头求饶,额间血流如注。

      宫人一左一右架住清妩,越靖王妃已哭的全身绵软,却在此时奋力一扑将清妩护在怀中,方才的柔弱在顷刻间尽化作垂死前那凶狠挣扎。

      清妩眼中已无泪水,只是瞪起乌黑的眼眸,将颜妃看个清楚,仿佛要记在灵魂里。

      一群宫人将清妩和越靖王妃远远拉开,眼见那尖利的刀子离自己不到半寸,清妩忽觉一片空白麻木。

      一袭流云白衣翩然而落,刀子清脆落地,清妩鼻端闻见淡淡墨香,如一缕幽然沁香,袅袅入肺,沉沉安抚了她危悬的心。

      “娘娘高抬贵手,无须与这般卑微之人计较。”他的声音十分清悦,叫清妩想起水滴玉石。
      颜妃睨了他一眼,傲声十足,“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回已初阁伴读去吧。”

      白衣少年在颜妃面前跪下,只将清绝身影留给清妩。

      “娘娘三思,苏氏母女乃皇上嘱意留于宫中,若有任何损伤,到时皇上怪罪下来,娘娘岂非冤枉?日后传言,也对娘娘宽厚风仪有所损伤不是?”

      颜妃转首,终于拿正眼瞧他,思忖间忽闻一声唤语,“莳杰见过娘娘。”

      清妩抬头看见一个紫衣少年,眉间英气勃发,眸中目光深深,似要看穿她灵魂。

      颜妃倨傲姿态瞬间垮了几分,“原来是四殿下,怎么不在已初阁为学呢。”

      沈莳杰灿灿一笑,“太傅教的我都会了,这不,正出来散心,想找她玩呢。”说着他遥手一指清妩。

      颜妃脸上一黑,笑容僵硬,“她是什么身份,怎配与殿下玩耍。”

      “我喜欢找谁玩就找谁玩,颜妃娘娘想与我们一同玩么?”沈莳杰扬起天真表情,话语却暗藏犀利。

      “既然殿下欢喜,我也不便扫兴,来人,摆驾。”颜妃朝他微一颔首,便负气而走,曳地长裙扬起轻灰漫漫。

      越靖王妃颤巍巍起身,后跪下叩拜,却被沈莳杰出声制止,“别拜了,我最烦这一套,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语气冷淡,全然不似他方才解救之心。

      听他一语,左右宫娥忙仔细搀扶越靖王妃入殿歇息。

      清妩一直恨恨盯着颜妃远去身影,直到沈莳杰驻足在她身前,她方回眸,却察见他眼中冷嫌。
      一时静滞。

      “殿下,你别吓着她。”白衣少年声如清风掠林,转身朝她伸手,犹如阳光委地。

      清妩抚上他的手,丝丝渗暖,起身,瞧见背对阳光的两位少年,一样的俊逸,却是一个光辉夺目,一个清绝隽雅,一个冷淡打量,一个微微带笑。

      “清妩谢二位殿下救命之恩。”清妩低下头去,执礼道谢。

      白衣少年温和开口,“他才是四殿下,我只是皇子侍读。”

      “枕书,说那么多做什么,我们走吧。”沈莳杰显然不耐烦。

      “那么,就先告辞了。”白衣少年彬彬有礼,对她微一作揖。

      清妩还礼,望着他们远去身影,默默记下枕书二字,却对那救她的正主心生怨嗔,聪慧如她,自然是听见沈莳杰转身那低低一语,“她这般眼藏凌厉,我最不喜了。”

      再后来,才知道那名唤作枕书的少年,竟是东陵世子沈慕笛。

      当年究竟是谁起意要救的她,清妩至今不知,也无需知晓。而她在御前属意要嫁的他,也不过是看中他即将为储的良势。皇帝一句她必为太子妃的戏言自是不能当真,但若她嫁作储王正妃,这中宫之位却是指日可待。

      就算他不喜欢她,而她也未曾心系于他,细一掂量,却是公平。

      她可以不要夫家情意,却不能不抓住权力,这便是她苏清妩生存的意义。

      就如眼前这般谈笑,她仿佛与他们三人无关,只淡影独立其外,望见他们暖暖笑容,微微一哂,却不会被孤立在外,沈莳杰不会忽视她,毕竟她与他的权位息息相关,枕书不会忽视她,她是东陵王府的郡主,慕音更不会忽视她,因为这两位男子的重视。

      权力,地位,用来解释这些,倒也真切。

      “殿下今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慕音挑了眉,细了声,故意作难他。

      沈莳杰落朗漾笑,“宫中制衣官来为枕书量身,我也一道过来瞧瞧。”

      慕音戏谑一笑,“哥哥大婚在即,殿下怎么也着急了?不知何时才见殿下娶妃呀?”

      沈莳杰依旧含笑,目光却朝清妩凉凉一瞥,暗意深深,“想是快了。”

      清妩被他看得有些心虚,缓缓转首,却遇上枕书带笑双眸,眸光清冽如水,再转首,就见慕音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再凝眸一看,她已是天真少女,笑容烂漫。

      慕音出乎意料未追问正妃为何人,这让清妩稍觉安心,时机未熟,她还不想大白天下。

      “听说朱韵央端雅秀丽,是难得的女子,想必枕书日后门内无忧了。”沈莳杰轻杳一语,犹自笑言。

      “父王所选,定是美中佳品,我自无意见。”枕书微垂首,敛眉薄笑,那笑意分明僵在唇角,全然不似言语中那般无谓。

      清妩觉出他心内凉意,才要说话,却瞥见他修长手指微微蜷起,似在轻抚掌心旧伤,一时怔忪,话语滞在咽喉,只觉一缕墨香飘在鼻端,隐隐没没。

      幼时他曾教她执笔,清妩闻见他袖间清香,莫名觉得欢喜,久了才知那是墨香,只因枕书善墨,日久濡染便成他独特气息。

      王府用墨甚是讲究,非上乘香墨不用,且是最好的圭墨,采松烟、珍珠、龙脑、白檀、鱼胶所制,融以上等香料药材,更有平日少见的安息香,墨坚如玉,色正如质,贵如珍宝,非地位尊贵不可用。

      仲将之墨,一点如漆,墨香沉缓,宁神静心。就如眼前枕书的笑,安稳人心,看似无谓,墨心却万千。清妩依然记得初见时那清绝一眼,如水澈,如墨深。再见时任性妄为在他掌心划下一鞭,芥蒂却如墨色由浓洇淡,只在记忆中留下浅浅一抹。

      慕音摆了棋盘非要和莳杰对弈,晾下清妩枕书二人倚在榭沿,一时竟找不到话说。即便离得近了,成了兄妹,眼前人却仿佛远在天边。

      “婚期……想是快了罢。”沉默许久,总该找点话说。

      枕书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微微一笑,对着潋滟湖水点点头。

      清妩忽觉无奈,每次相对,总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教人无法适从。只好装作欣赏风景,侧身一望,却瞥见棋桌边上那道探究目光,似有若无拂上她脸颊,瞧得她分外不自在,却又无可奈何,索性抬眸迎上。

      沈莳杰并未闪躲,只在嘴角挑起一抹讥色,似是不屑,扬手落下一子,正中慕音棋阵要害。

      慕音不依,嚷着要悔棋,莳杰却是笑着由她任性而为,似乎在他眼里,慕音年岁仍幼,尚不谙世事,亦不解风情。

      “这般任性,不知谁能消受。”枕书扬唇一笑,眼底尽是暖意。

      清妩闻声侧首去看他,却微微一怔。树叶筛落斑驳光影,洒了他一身金灿,偶有几点碎光落进他点漆般的瞳仁,琉璃幻彩一般好看,将那难得的笑容衬得明媚十分。他鲜少笑得这般温柔,只是牵起唇角微微一笑,像是一层淡淡轻烟,浮在眼前缥缈不定。

      幼时她视他为今生庇护之神,初至皇陵时,常在梦中呼喊,却见他一脸淡笑远远地站着,仿佛与她毫无瓜葛。总以为他会兑现承诺来救她出牢笼,却在无尽空等之后渐渐失望,从此不再梦见他,独自痛苦挣扎着捱过那段岁月。

      也终于明白,温情于她,终究是可望不可及的东西。

      一股涩味自心而生,清妩不觉低下了头,将那苦味深深压在喉间,再上不得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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