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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繁花有意借流水 ...

  •   懿陵从未如此热闹。

      懿陵向为历代帝后陵葬,处所安静,严禁喧哗以扰亡者。平素帝王祭拜先者均是仪仗在外,行事静宁,一切礼节例行之事均在陵幕外场,唯有上香叩拜是在陵墓内场。而今这皇家仪仗竟一路直畅入内,霞装宫女缓行其后直至陵宫内室殿门。

      外场礼乐齐奏,礼官前行开道。自那雕龙刻凤的殿室里徐徐行来一女子,云鬟雾髻,步摇生姿,流岚绣金翟衣仿若公主仪架。

      她也曾是公主,当年因受父王谋反牵连而被削籍夺姓,越靖王独女扶阳郡主沈清妩从此没于史册,取之以贱婢卑位苏忆晚终身守陵,尊贵身份一去不再。

      昔日堂上金枝叶,帝王御前解语花,却一朝,忽剌剌似大风尽,落英成泥碾作灰。

      曾经沦落成倚母姓为生的苏忆晚,今日却被皇帝以郡主尊待迎回宫中。说到底,还是因了母妃苏落轻,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女人。然而那个曾让她荣耀一时的姓氏,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行至陵墓外场,忆晚不由回头望了一眼那两座孤伶伶的高土,那里长眠着她的父王母妃。

      苏落轻,太傅苏国鼎之女,京都女子,色绝精六艺,时人道乃是皇妃天命。天乾十四年,嫁于越靖王沈从益。民间风闻,沈从益至沈儆手中夺得此女,由此兄弟嫌隙暗生,为此后夺位之乱祸源。

      嘉定六年,越靖王汾州谋反,翌年兵败苓城,连坐九族,诛数百余众。苏氏及幼女得沈儆庇护幸免于死,黜为庶民贬于懿陵悔过。嘉定十三年,苏氏沉疴病重,香消玉殒。沈儆念及旧情,将其女苏清妩召入宫内,还复其名,然,宗姓名位全无。

      忆晚神情甚淡,目光却是坚忍,总有一天,她要让父母之墓堂皇迁入懿陵,同享皇室尊荣。她虽遭贬黜削籍,却依然骄傲,至今都不认为那是父王之过,记得她曾问母妃为何父王被弑且株连百人,母妃凄凄一笑,只说了四个字,“成王败寇。”

      也记得当父王起兵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解释,“皇权之下无父子。妩儿,你要记住,唯有权力才是一切!”

      以她幼弱年纪,懵懂心思,该如何体味这其中玄机?如今已过及笄之龄,她却懂了。曾经在宫中那段受人羞辱的日子,教她领会权力地位的魔力,天地间,唯有权力才是一切。

      忆晚扬手抚额,瞧见衣袖金丝翟纹,虽无紫绶,已足见帝王疼惜优待。一件衣裳,她已窥得今后可得特权可享荣华,只有名分,仍是她心头刺。

      虎父焉有犬子,傲王绝无弱女。她一定会夺回来,所有应属于她的,她都将夺之犹甚以往。而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苏姑娘,该起程了。”身旁太监小心地提醒她。

      忆晚收回缅怀目光,任太监引进那玄色鸾纹车辇中,再没望那两座孤坟一眼,只轻咐一声,“走吧。”

      长长的礼队缓慢而去,乐声渐散,徒留陵墓一旷静凄。一个唤作苏忆晚的女子自懿陵走来,因懿陵重生,天下也终见她媚澈绝颜。

      气势威赫的皇家仪仗停在东陵王府前,忆晚知道车辇并未入宫,只泰然坐于车内,仿佛事不关己。

      一个绿衣内侍匆匆而来,跪言,“苏姑娘,皇上特命奴才告于姑娘,还请姑娘在东陵王府住下,日后再行安排。”

      忆晚端淑一笑,眉稍挑出一抹冷意,将手递给前来接引的侍女,凤目扫过内侍,见他躬身待命,唇间逸出一声,“知道了。”

      众人均是一愣,如此轻夷回复皇命的,她苏清妩是第一人。

      内侍惊疑,起身时不由偷瞄她一眼,目露轻夷,不想正对上她凌厉凤目,瞬时被那清冷目光瞪得慌忙垂首,竟是心有余悸。

      纵然姓苏,她也绝不卑颜屈膝。

      将众人惊异目光甩在身后,忆晚昂首挺胸迈进王府,绫罗纱衣扫过章华朱门,媚丽异常,锋利无比。

      越靖王沈从益自小被沈从恩之母玘贵妃养大,其父原名王玳,是梁朝的开国功臣,年轻气盛战功显赫,于生死一线中救了当年的梁太宗,遂被他认作义子,赐姓沈,封虢国亲王。他六岁时,亲王与亲王妃先后殁去,玘贵妃见他幼童可怜,因此请了圣意带在身边,与沈从恩可谓是亲如手足。当年越靖之乱,沈从恩请缨领战,大义灭亲力降沈从益,解了越靖之乱的危机,被惠文帝沈儆尊为皇太弟,万千荣耀一时无人能及。此番将苏清妩接入王府,多半欲弥补当年亲擒手足之罪。都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然忠孝二字,却是忠字当前,更何况,他们并非真正的血亲。

      沈从恩极为和蔼,只说,“往后你便住在这扶阳轩,可好?”

      扶阳轩,匾额上有她熟悉的笔迹,洒脱而豁达,却暗含蕴力,正是越靖王亲笔。

      忆晚长睫一颤,戏言,“扶阳郡主的扶阳轩?王爷抬举清妩了。”

      “抬不抬举你自然知晓,况且府中再无适尔之阁。”沈从恩慈眉舒展,笑意深深,直笑得她脊背丝丝生凉。这便是所谓亲人,皇叔?

      忆晚唇边漫上缥缈笑意,再不拒绝,于是就这么住了下来。

      一晃三月,皇帝未行探望,当初声势浩大的接迎仪式似乎已在她入住东陵王府时华幕尽落,渐渐被人们忘在脑后,就连东陵王沈从恩也极少露面,仿佛当日那一幕不过是南柯一梦,梦醒后烟消雾散。

      虽终日不见正主,忆晚却也衣食无忧,吃喝穿用均是上等,婢女服侍得也极为周到,无人以罪臣之女身份看她。她当然知道,这绝非置之不理,而是暗中部署,只是教人猜将不透,她不过罪臣之女,奉之何用?

      忆晚微微摇头,目光滤过随潭水轻轻摇晃的倒影,再往上,便看见那水中倒影的真身,一墙之隔的函池苑内侍仆碌行,忙而不乱,廊柱檐角俱是焕然生光,金丝盘龙大红灯浮泛金碎光芒,架势庄重而矜贵。

      “王府可有大事?”忆晚偏首问一旁的侍女冰砚,那是众多服侍她的人中最天真好奇的一个,乖巧而伶俐。

      冰砚立刻陪笑,“小姐有所不知,四皇子常来王府游赏,这会子怕是世子殿下正在张罗呢。”
      东陵王世子沈慕笛乃是四皇子沈莳杰的侍读,二人自小便在一处学习玩耍,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忆晚抬了抬眼,长睫轻颤,望着苑内繁景的目光渐渐染深。

      冰砚见她不出声,又重复了一遍,却见她唇边缓缓洇开几分笑意,平日里鲜少见到苏小姐笑,言谈间若到愉悦之处,也只是微微扬眉,如今这几丝淡淡的笑容竟像是幽深湖底探出的藤蔓,美而冷清,更带几分诡异。

      “我想四处走走,你不用陪我了,回去吧。”忆晚突然起身,抬手撩过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在耳后,臂间流岚纱衣轻轻打在冰砚脸上,痒痒的,却很温和。

      冰砚惊讶,却未多言,只应声立于原地。这苏小姐进王府已有三月,平素不爱言谈,待下人也极有分寸,不亲不疏让人十分敬畏她,却独独对冰砚稍得欢喜,便是去到哪也要将她带在身边,今日之举甚为反常。

      冰砚没心没肺地张望一番,见忆晚身影去的远了,这才转身返回扶阳轩,毕竟站了这许久,她也确实累了,至于小姐的心思,她是猜不到,也懒得去猜。

      绕过纷繁杂扰的函池苑,忆晚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前止了步,挺拔的树身骤见几道狰狞的鞭痕,深刻而清晰,犹如深驻心底。再往远处一瞥,就见岚亭水榭里静坐着一抹白色身影,安寂犹如幻影。

      忆晚略微舒眉,多年之后,他依然旧习不改,如此轻易就被她寻见。她渐渐朝他走近,刻意让衣裙拂过枝藤蔓叶发出沙沙声响,好引起他的注意。

      他闻声转首,竟是一怔,随即起身,默然望着渐行渐近的忆晚,没有说话。

      忆晚终于看清他的模样,六年时间将他雕刻成仪容隽雅的男子,风仪犹甚当年,唯有那双黑瞳依然清澈见底,一如函池净水。

      她在他身前十步站定,不冷不暖地瞧他,却不言语。

      他定定注视,眼中闪过几丝迷惘,复又归于平静。终于,他开口,“是忆晚么?”那声音如同湖面涟漪,一圈一圈四散开去。

      忆晚心内一跳,眼底荡出几分寂然。忆晚,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自母妃重病昏睡之后,便再无人这般唤她,语气温柔仿若温暖怀抱。

      也唯有他知道忆晚这个名字,掩去了家道中落的伤痛,抛开了皇籍被削的耻辱,唤一声忆晚,她只是那个在皇陵默默成长为绝色女子的苏忆晚,那些安静的葱茏岁月,便在这一声忆晚中复又归来,深深缅怀。

      忆晚眼角上扬,“多年不见,你依然这般清静,枕书。”她刻意咬重枕书二字。

      枕书。沈慕笛微微一动,心底的某根弦突然被她拨起。她的声音有一种魔力,一瞬间将他带回他们幼时毫无芥蒂的悠然时光。

      他不由自主摊开掌心,苍白掌间刻着一道深深伤痕,恍似梧桐树身印痕。

      忆晚循见那留痕掌心,羽睫轻颤,清冷目光缓缓漾暖,在满亭阳光里依然显得孤清影只,徒留一声叹息。

      枕书,他初旦时哭闹不休,却在一叠书页的枕托下酣甜入睡,足见书香气质。其母犹爱之,取名枕书,以念其情。直到东陵王定下他名讳慕笛,才将枕书作字,唯有王爷王妃之辈才可唤得。自东陵王妃逝后,枕书二字便鲜有人知。

      “这次回来,你便不走了罢。”枕书轻轻一笑,忽而问她。

      忆晚身影微微一摇,伸手拈下一片叶子揉成细团,“不走了。”还能去哪?这便是她今后的战场,似家又不似家的地方。

      枕书未露半分喜色,眼波流转却带几分明媚,看得忆晚一怔,缥缈目光不由再次落在那横亘他掌心的旧伤上。

      “未曾想幼年任性之失,竟成你终身难消之伤。”忆晚眼眉低垂,似有忧意。

      枕书微微一笑,“陈年旧伤,无须太过介意。”淡然表情仿佛不曾记得一般。

      忆晚双唇翕张,却只呼出一气,目光便四处逃散。多年之后,只有面对他,她依然无措而心虚。

      “你来找我,有事么?”枕书依然是柔和的笑,却寻不见暖辉,仿佛已随回忆的消散而渐渐冷却。

      忆晚一忪,脸上发热,沉默片刻才平静开口,“听说几日后皇子们要来园中游玩,我也想见一见皇兄们,毕竟已多年未见了。”

      一缕阳光从叶间洒落在枕书脸上,风一吹,那缕暖光便随之一颤,光影跃动,似阴晴不定,忆晚内心一阵忐忑。安静须臾,他笑说好,声音低挽而悠扬,回答干脆而利落。

      枕书轻轻一拍衣袖,状似无意提起,“皇上欲为皇子挑选正妃,游园那日想是必有众多官家大臣的小姐光临,你若不习惯,可去我的薏馆小住。”

      忆晚缓缓重复,“选妃?”

      枕书点头,望着她的认真表情像是一番研究。

      她忽然轻轻一笑,凝住枕书唇边一弧扬线,那笑容牵起他心底几缕忧愁,无从寻因。若她真正舒心,那笑该有多美。枕书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直到她收起笑容恢复淡凉表情,才朦胧一叹,细若微风。

      忆晚敏锐地捕捉到他细微之举,转首远望,而后幽幽开口,“忆晚非忆晚,清妩亦清妩。”

      枕书循她视线望去,远天一簇纸鸢,悠悠扬扬,飞得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心念一动他脱口而出,“不如当年我们一同放的纸鸢好呢。”

      忆晚诧异回头看他,未及设防的黑瞳里全是清澈光芒,叫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纯真而漂亮,像个瓷娃娃。

      枕书扬了扬眉,而后微微低首,“也许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忆晚仍然看着他,声音清楚而柔亮,映得枕书脸上泛起一丝暖辉。她垂下眼睑,纤手抚上亭柱,“你我已过及笈,幼年往事已成云烟,我虽记得,却已不忆。”

      枕书垂首,笑声听来略带干涩,“云烟终会散尽,你我也无须记得。”

      忆晚却黯然一叹,“想必皇兄们,也该忘了我罢。”

      “不会的。”枕书说,声音依旧低挽悠扬,目光依旧清朗纯澈,“虽是不忆,却仍记得。”言毕微微一笑,有如秋风掠林。

      忆晚也笑,一汪潭水深深幽幽,覆眉而过。

      那个敏感的话题,谁也没有提起,那些经年往事,就这样被年光远远抛在身后,直到再也想不起那一方清涧笑容,也就无人再会记得,那个当年,那个曾经,是谁,先遇见了谁,是谁,伤了谁,又是谁,依然记得谁。

      悠然日光流淌清澈净水,不知时光流逝硬伤之重,枕书摊开掌心,自言那个曾在此留下鞭痕的女子,终于再也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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