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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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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粒对母亲情绪的爆发是在第二次回家的时候,家里的衣服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似乎要将这间屋子撑破。以至她怀疑她是不是得了什么心理病。客厅里那张硌人的沙发床已经不见了,换成了一张母亲半夜从垮台的情人家里搬来的白色皮沙发,摆在这间灰扑扑的屋子里,半点不相称。这是间很老的房子,地板颜色被沉积得越来重越来越暗,和厕所瓷砖交接的地方生出来一些霉点,米粒经过时总要清除,但是下次回家依然又蓬勃的生长出来。沙发旁的老柜子上铺了几根烟,一瓶红酒,一个剩着一点液体的高脚杯,杯子底座缺了一个小角,中间夹着一个水晶的烟灰缸,原来从没在家里见过的,应该是和那张沙发一同来路。米粒知道这些玩意就像是她妈妈收藏的纪念章,类似去旅游景点后发的文化衫。现在同这栋房子看起来违和,下次回来的时候就一定会变协调。白色皮沙发、水晶烟灰缸与之前的瓷花瓶都最终会同这木质地板一样,总会从她的母亲那里认领来一份灰颓,一份自我放弃。
米粒越想越觉得臊得慌。她走进自己屋子,把门推得狠了些,门后的挂满的衣服的架子轰得倒了。这声音终于把她母亲从卧室的床上拽了起来。她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冲过来。看见米粒的脸色,气势又衰了下去,不软不硬的说:“你作什么妖?”
“没作什么。我的学费还欠着学校。”这句话米粒憋了一段时间,高调起头,话音到最后一个字却软绵绵下去。她已经知道了母亲的措辞,在她还没回击之前就知道,然而同时知道,自己会在下一步的口舌争执里吃什么的亏。
“你早过了十八岁!我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养活家了。”
反正总是不出所料。如果米粒说自己还在上学。她就会答,学又不是她逼她上的,花那么多的钱,却一点本事也没有。这段对话已经演练无数回了,每一回她都会在“一点本事也没有”这句话上轰一下面红耳赤。她料不到这是自己母亲的陷阱,是她母亲从自己五岁的时候就安排好了的圈套。她摔了跤是没本事,端不稳化妆镜是没本事,认不全车牌子,考试得了第二名也是没本事。在这场漫长的驯化中,她的生理反应早变为了一种设定,匮乏和软弱感会汹涌的遍布全身,只要这样三个字。这样三个字,就成了一个没有金箍棒的普通猴子所面临的紧箍咒,五指山。
她准备离家返校时,她母亲再次给她装了一箱子的旧时装和高跟鞋。她拣出来几件还可以拿去卖掉的衣服,其余都放了回去。柳向美是有一些不错的大牌的衣服包包,被锁在卧室的柜子里,其余摆出来都是一些夸张又小众牌子的衣服,她再穷困都不会允许米粒去拿衣服卖,再穷困都会从各品牌店里领回来几件衣服,她人生像是被这个支持着的,像是一个白骨精,只有一副骨骼躺在卧室的床上,衣柜里锁着她最喜欢的皮囊,衣架子上搭着的都是她的角色。
此时母亲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鱼。米粒时而觉得那不过是她当母亲的道具。每回离家,她都做一盘鱼。说那是米粒从小就爱吃的,米粒却不怎么记得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喜欢,更忘记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而这个时候母亲难得的态度温和,像是以往的争辩和冷淡都被这么掩盖掉了,她没有化妆,眼尾横摆出来几道皱纹,却看上去比上妆后更清洁,这让米粒觉得她此刻比较好说话。她半低着头软绵绵问:“真的没有钱给我应急用吗?”
她母亲只果断说,“哪来的钱,你看看我这个样子,哪儿来的钱。”
果断得让米粒生出了脾气,她脱口而出“你这个母亲当的。。。”她被自己的如此赤裸的指责给吓了一跳,她还不习惯和母亲撕破脸。
“你要是聪明,你自会弄到钱。”
“我有什么资本?除了一堆破衣服,我什么都没有!”
她母亲截断她的话,“你怎么什么都没有,你年轻好看,品味不差,要是性格讨人喜欢一点,想变现怎么不容易。早些时候让你结交的那些个男孩子,你一个都不往来了,是打谁的脸?”
米粒一下懵了,她的母亲也是,这种话说出来米粒觉得她可真一点廉耻也没有了。之前不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的,她母亲送她第一双芭蕾舞鞋的时候,说过什么话来着?米粒懵懵回想起来,你一定记得你是一个小公主,以后是要配给小王子的,你是只能配给小王子的。从那时候起,她母亲就打定主意把她当做了一个高档的投资项目,一个可以变现的长线收益的理财品。她只是奇怪那时没觉得什么不妥,她自嘲的笑了一声,原来自己对母亲的教育产生了那么大的误区。她以为公主和王子之间是爱情,她母亲说本质不过是交易,交易有什么下流的?米粒心里却叫嚷着,只要是能变现的渠道大概都可以做她的王子。这是下流之处。她盯着母亲的眼,一眼不转,只希望能看出她的一点羞愧来。
当然两者的误区就在这里,其实误区一直都在,只是她们从没好好谈过话。在她母亲看来自己还不至于坏到最恶的那种地步,女孩子年轻好看又机灵一点总不是坏处,靠着恋爱结婚一步登天的也不是什么缺失道德的事情。交易?你有什么本事看不起交易的?这种世界哪项不是交易?爱情本质就是交易,婚姻不就是找一个长期的合作伙伴吗?你美,你好品味,你就该嫁一个有钱人,你还该感谢我,这些资本是我给你的。我一点错都没有。
母女两个心中早就一来一往交谈清了。米粒只觉得快喘不过气来。她报复似的冷嘲了一声,“然后四十岁以后成为你这样的人?”
像是被踩住了尾巴,她母亲被这句话气到跳起来,声音陡然尖利。“上几天学就了不起了?我以前有钱的时候,没少供养你,要钱给钱,送你去最好的国际学校,唱歌跳舞,什么都让你学,可有亏待过你?!我这样的人怎么了?我从没指望你养我。你要是没能力养好自己就别虚伪。从来都是有多大能耐就做多大事。在北京能闯出来你就去闯。闯不出来就好好把身段儿委下来,可别错把自己当成九天仙女,人家是喝露水,你是得吃粮食的!”
这一通喊完,母亲心里却悲哀又生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看不起我的!
随着女儿年龄的增加,这份鄙视越发昭然了。她更生气的是连女儿的这份看不起,也是自己亲手养出来的。她受了的辛苦只敢大而泛的表现给米粒面前。细枝末节的痕迹能抹掉的她都抹掉了。没有自己的庇护,她哪来的清高?世界当真是孤儿寡母这么好闯的?天知道一个独自抚养女儿的未婚妈妈活起来有多难。她怀孕的时候只有十八岁,除了打扮什么也不会。她也想她走正道,体面,独立。要能那样可真好。但她米粒是什么个性她怎么不清楚,她还带着一个乌托邦里生存了二十年的天真。她要是农妇的女儿,从小艰辛过来容易知足常乐就罢了,但她是她柳向美的女儿,十岁时候穿的睡衣就是真丝的。说到底只是骄矜挑剔理想主义却实质懦弱的小丫头。她连自己这样的人都没办法对付,别说凭自己奋斗到出人头地?!柳向美是不顾得脸面,如果有什么主义能对应柳相美的病症,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了。她早就看透,脸面向来没什么用处,她年轻的时候还对米粒更仁慈一些,想把她变为一个真正千金小姐,那种是精力充沛时做点缀的光辉的事情,现在她一天天变老,什么都没有,家庭、青春和保险都没有,只有一个还很天真的小米粒。不得不惶恐严苛起来。她的主义并不体面,但是好用,把她从很多难关里挽救过来,讲体面徒增辛苦,人还是活轻松点。她并不是不盼着女儿好,她是能力弱,是在期盼之前先就学会了自保,自私在年轻时候是生存的手段,在年纪大以后就成了生存的习惯。如果自私就容易懦弱,懦弱容易令人心生妒忌变得幸灾乐祸,坏品德总是连环着生出来。所以她看着米粒,甚至隐隐期盼着她的失败,因为如此,米粒才不会成为一把打自己手心的耻辱尺。
她们的谈话像之前所有次的谈话一样无疾而终,彼此概不接受。米粒没办法再从她的母亲那里得到钱财上的支持,连其他方面的支持也是没有的,她们之间的试图沟通只会消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