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尹玲娜

9、九

　　“韩东，你妈晕了。”我说。

　　韩东说：“她每个月都要晕几次，没事。”

　　韩东的表情依然冷漠，他冷漠的去叫医生，冷漠的看着三个护士和两个护工七手八脚的把他妈抬到轮床上，冷漠的看着护士把轮床推走。

　　他走到阿绵面前，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给阿绵：“我先走了，不够跟我说。”

　　阿绵看看那张银行卡，又抬头看看韩东，笑了笑，把卡收了下来。

　　“谢谢。”阿绵道。

　　韩东点点头，走了。头也不回。仿佛刚才这场闹剧，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等候区又恢复了秩序，看热闹的家属们又开始各干各的了，有的玩手机，有的玩手机，基本上都在看手机，只有几个年纪大，没有手机看，就坐着打盹。

　　我走到阿绵旁边的空座位坐下，一时也没话说了。

　　沉默了一会，我问阿绵：“你打算怎么办？”

　　阿绵也沉默了一会，说：“我不知道。”

　　又沉默了一会，她问我：“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说：“我又不是你，我怎么告诉你该怎么办？”

　　阿绵说：“你不是我，但你是我的朋友，我现在有困难，你该告诉我怎么办。”

　　我说：“以前你遇到困难的时候都要让别人替你决定怎么办吗？”

　　阿绵说：“是啊，从前上学的时候，是父母替我决定怎么办，长大工作了之后是公司领导替我决定怎么办，后来嫁人了，就是婆家和老公替我决定怎么办。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说：“你为什么不试试，试一次自己决定怎么办呢？”

　　阿绵说：“我想试，我上学的时候就想试，但他们都说我会失败，我会错。他们都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是对的。我不敢自己决定。”

　　我说：“你现在只能自己决定。”

　　阿绵说：“你帮我决定。”

　　我说：“你自己决定。错了就错了。”

　　阿绵说：“不行，我不能错，我的人生不能有错。”

　　我说：“你的人生已经错了，现在是给你纠错的机会。”

　　阿绵说：“你真是个残忍的人。”

　　我说：“我是个仁慈的人，帮你做决定的人才残忍。”

　　阿绵又沉默了，她沉默了好长时间，仿佛在做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

　　十分钟之后，阿绵对我说：“我想出去兜兜风，你能载我吗？”

　　我说：“你想去哪兜兜风。”

　　阿绵说：“去哪都行。”

　　北方的小城靠海，我骑摩托带着阿绵来到海边。

　　今天是阴天，海边的沙滩上没有人，只有我和阿绵两个。

　　阿绵光着脚丫，在沙滩上一圈一圈的走。她走了好久，问我：

　　“我为什么就是走不出一个标准的圆呢？”

　　我说：“为什么一定要走出一个标准的圆呢？”

　　她说：“只有标准的圆才是完美的啊！”

　　我说：“那是你这么认为。”

　　她说：“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说：“我认为只要是自己走出来的都是完美的。”

　　她想了想，说：“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九月的海风已经不热了，吹在脸上还有点飕飕的凉。阿绵穿着单薄的睡衣，冷得抱起双肩，瑟瑟发抖。

　　我说：“阿绵，我们回去吗？”

　　阿绵说：“不回去。我喜欢这里。这里看起来很自由。”

　　她说：“你看那海鸥，翅膀多宽大，我要是能坐在那翅膀上该有多好。”

　　我说：“你喜欢自由？”

　　她说：“我当然喜欢自由，没有人不喜欢自由，因为没有几个人是自由的。”

　　我说：“你可以自由。”

　　她说：“我不敢。”

　　“为什么？”我问。

　　“因为自由不轻松。自由很辛苦。按照别人的规则去活更轻松，所以我不敢要自由。”

　　阿绵说完停顿了一会，又说：“但是在别人的规则里待久了，又拼命的想跳出来，又拼命的想自由。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我说：“那你现在决定了吗？是待在别人的规则里，还是跳出来？”

　　她想了想，说：“两个都不好，我要一脚站在别人的规则里，一脚跳出来。”

　　阿绵在我旁边坐下，躺下，看着天空。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坏女人吧？”

　　我没说话。

　　阿绵接着说：

　　“那天在超市，你看见了，今天在医院，你也看见了。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每天都是这样，每年都是这样。或许以后也都是这样。我和老零在一起，就是想要一点不一样的，想要有一个新的开始。”

　　阿绵说着，摸着自己的肚皮，自嘲的笑，

　　“结果倒头来，还是没什么不一样，都一样，都一样……”

　　她沉默了一会，说：“你陪我去医院吧。”

　　我说：“干嘛？”

　　“我要去把孩子打掉。”

　　“为什么？你不是想要这个孩子的吗？”

　　“我现在又不想要了。”

　　“你们女人都这么善变吗？”

　　“我只是不喜欢被人逼迫。尤其是被那个女人。这孩子生下来，他会变成一个人。”

　　我说：“他当然会变成一个人。”

　　“他会变成一个人就会拥有漫长的人生。我是他母亲，我会为了他忙忙碌碌。也许一辈子就为了他。可是我还没为自己活过，我还不想现在就为别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