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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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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凛凛,将树木吹得哗哗作响,卷着树叶枯草满天飞扬,裕陵的地宫里却是静悄悄的,丝毫感受不到外面的风高怒号。这是乾隆宿在裕陵地宫的第三天,转眼间,景娴已经故去七年了。这七年,乾隆无一日不思念着景娴,就是因为太过思念景娴,乾隆竟酒醉之下将惇嫔错当成景娴,以致如今恨错难返,愧对景娴深情,乾隆亲至裕陵请罪。
“景娴,你是怪我的对吗?你一定是怪我,不然怎会像上一世一般,从不肯入梦,景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景娴,到底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是要我去陪你吗?景娴,我来陪你了……”
乾隆歪靠着景娴的棺木,放下酒壶,已是七分醉意。虽说喝酒误事,可是此刻,太过清醒着的乾隆,不知要该如何去面对景娴。七年了,即使如今他日夜守在棺木旁边,景娴仍是不肯入梦,究竟他到底要怎么做?难道连梦中相见一面也是奢求吗?是不是随着景娴一同去了就可以再见了?
乾隆放下酒壶,缓缓起身,摇摇晃晃,步履蹒跚走向景娴的棺木前,因为醉酒,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身子重重撞在棺木上,竟将棺盖撞得移了位。乾隆心下咯噔,当初是他亲自订棺,怎么会?乾隆连忙将棺盖移开,棺木赫然打开,里面除了陪葬品竟不见景娴尸首。顿时,乾隆酒意全消,心头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景娴不曾入梦,是因为她本就还活着?就像五儿和十三一样。一接受了这样的设定,乾隆整个人仿佛又活了过来,立即启程快马加鞭回到宫里,命血滴子拿着景娴的画像四处寻访,可惜一无所获。乾隆问过,永璂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不过,生见人死见尸,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放弃,于是,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乾隆开启了他帝王生涯中第五、第六次下江南。
……
身为帝王,不理朝政,此非久长之计,而经过两次江南寻觅未果,乾隆已决定毕生之事只为寻找景娴,索性丢下一道传位诏书便没了踪迹,逼得永璂不得不昭告天下乾隆病逝,未免节外生枝,头七过后便匆匆将空棺移至裕陵下葬。
……
之后的许多年,没有皇帝之尊的乾隆,凭着一双脚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处他都会小住一段时日,拿着景娴的画像到处询问,却都没有任何关于景娴的线索。如今的乾隆已是耄耋之岁,这么多年旅途奔波,黯然销魂,当初的丰神俊逸,已经添上许多的风霜与憔悴,很难让人联想得到这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
转眼间,乾隆已经走了大半的国土,又一次到了江南,当年景娴断发的地方。这或许是乾隆此生最不愿踏及的土地,可是仔细思量,明轩的墓在这里,五儿和十三也守在这里,景娴若是还活着,总会来看看,只要来过就会留下痕迹。这时的乾隆是如此痛恨自己的无情,他不仅对明轩的葬身之地无所知,甚至从未打听过五儿和十三去处,如此,乾隆也只能慢慢找寻。好在这是一个不算大的镇子,要打听两个人并不是太难,没过多久,乾隆便打听出了五儿和十三的消息,虽不确切,但大抵是有了方向,顺着村民所指,再沿路打听,终会遇见。乾隆的理想是美好的,哪曾想这一走竟是走了大半天,已不知身在何处。夏日炎炎,唇干舌燥,口渴难耐,但见远处人家炊烟袅袅,想前去讨口水喝。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乾隆朝着炊烟的方向,走进一片桃林,一里、二里、三里…十里桃林,越往深处,稚嫩童声,读书郎郎,跃然入耳。院子里,大概有七八个童子正头摇脑晃的背着诗文,乾隆缓缓走近,站在篱笆外,看着、听着,一时竟出了神。
“你是谁?”
“我是过路的,口渴了,想讨碗水喝。”
其他的童子都在专心致志的读书,只有最后一排看起来比其他小上那么一两岁的孩童,三心二意东张西望,看到站在外面的乾隆,连忙放下书跑了过去。听到询问声,乾隆这才醒过神来,想起来意,讨碗水喝。
“轩儿,你又不好好读书,你阿玛知道又要罚你了!”
“玛嬷,是有位玛法来讨水喝。”
未等那孩子反应,倒是先有一妇人从屋里出来,虽是责备那孩子读书不专,却是轻声细语,满眼宠溺之情。那孩子也是不怕,直接跑去抱住妇人大腿撒起娇来,还不忘将乾隆指给那妇人看。
妇人顺着手指方向抬头看去,突然间怔在那里。眼前的乾隆尘满面,鬓如霜,已不复当年英姿,可那眉眼间的深情几许却未曾改变。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乾隆也是看清了妇人的模样,瞬间红了眼眶。是的,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乾隆多年苦寻的景娴。这一刻,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玛嬷?”
“这儿上好的明前龙井,您要不要进来坐坐?”
也不晓得怔了多久,直到不知就里的轩儿轻声低唤,景娴才收拾情绪,徐徐开口,语调之间仍有抑制不住的颤抖。乾隆不禁再次哽咽,寻一处江南小镇,隐居世外,种十里桃林,开一间私塾,再沏上一壶好茶,原来,景娴一直都在做他们约定好的事情。
……
孩子们下了课,正在院子前玩耍,而景娴早已将茶备好,是清明前景娴亲自去茶庄采摘的上好龙井。茶香弥漫满院,喝一口,甘甜而稍带苦涩,让人神清气爽回味无穷。茶色、茶香、茶味,静坐庭院,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乾隆盼的结寻常布衣,如今终是如愿。
“枫儿和锦儿还在医馆忙着。轩儿~这是枫儿的孩子。轩儿,叫玛法。”
十年人事几翻新,淡淡茶烟里,景娴短短一句道尽际遇。五儿和十三均已长大,秉承明轩遗志,开间医馆,悬壶济世,再不是那两个奶声奶气吵着要额娘的小娃娃,不过现在景娴可是遇到更难缠的小鬼头,轩儿。轩儿是十三的独子,别看只有四岁,论起古灵精怪,是十足像极了当年的景娴,令人头疼。虽说景娴常被吵得不行,却也乐在其中。
“轩儿给玛法问安。”
轩儿虽说平日里插科打诨,规矩却是极好的,这不景娴一招呼,还在玩耍的轩儿便忙放下手上事情跑过去,规规矩矩的向乾隆请安。
“乖,乖~”
“好了,去玩吧。”
天家无情,往昔帝王之尊,亲情缺失,如今轩儿这一声玛法,真诚纯粹,乾隆恍然如梦,再次哽咽,双手颤抖,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轩儿只是个孩子,不知道上一代的恩怨纠葛,也不知道乾隆的身份,见着乾隆如此激动失态,有些惊异无措,直往景娴身后躲。景娴见此也只好让轩儿继续去和其他孩子玩耍,毕竟乾隆虽是轩儿的亲玛法,可是这一切从头说起来太过复杂,也不一定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所能理解的,而要接受一个从未出现在生命中的陌生人,总是需要些时日。
“永璟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上一次见永璟也不比这孩子大几岁。”
“是啊,一转眼,我们都老了。”
到底是小孩子,上一刻还是拘谨,下一刻又立马欢脱起来。看着那些孩子嬉笑打闹,乾隆不免慨叹白驹过隙,最后一次见到永璟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少年,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景娴也是感慨万千,上一次和乾隆这样坐着看孩子嬉闹,还是怀十三的时候,永璇、兰儿、永瑆、永璂还有五儿一如这般追逐吵嚷,不觉,原来已快三十年了,当初的那些孩子总算有了各自的美好生活,而他们也老了。
“当年你……”
“对不起,当年我难以自处,所以自私的用了明轩给我的假死药。”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
如今他们已非在帝后之位,不必为礼法所缚,景娴亦当一解乾隆多年疑困。当年明轩大限将至,恐日后情况危急,景娴难以自保,特将常寿那份假死药留给景娴。后来老佛爷、令妃、群臣纷纷相逼,人言可畏,乾隆左右为难,景娴亦是难以自处,唯有一死,方可两全,事后由秦太医进入裕陵开棺将其救出。不想乾隆竟会因此万念俱灰,不事朝政,误他一世声名断送。其实,乾隆与明轩一样,并不觉得被误,从未觉得后悔,他只是痛恨自己,身为帝王,却不能护她平安周全,所有,偏偏要她牺牲,才可戛然而止,应该说抱歉的,本该是他。
“从裕陵出来之后的几年,我开始游历名山大川,泰山日出、龙门石窟、苏州园林、桂林山水、玉龙雪山,可惜无人同游,终是无聊,便回来这里开了这间慈幼局,来收养这些失孤的孩子,教他们读书习字。”
泰山日出、龙门石窟、苏州园林、桂林山水、玉龙雪山,前些年,南北东西,景娴走遍了名山大川,海内九州,虽然没有乾隆策马同游,她也想看看他口中所说的景色。后来回到这个江南小镇,开了这间慈幼局,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教他们读书习字,在门前种上十里桃林,时常备着乾隆最爱的明前龙井,她,一直惦记着他。
“看来这些年我错过了不少。永璂一直都知道吧?亏得我问他还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景娴一字一句,皆是深深情意,乾隆听得仔细,感动得很,不知不觉已是泪眼婆娑,又怕被景娴笑话,忙将头转向一边,不断眨眼,吞回就要流出的泪水,这才如释重负,装作一副潇洒自在,不以为意的样子。
“永璂也是事后收到锦儿的家书才清楚事情始末,是我不让他告诉您。”
“无论如何,失而复得。”
景娴以为,时间会冲淡情感,乾隆终会接受她已离去的事实,生活回归正轨,他仍做他的旷世明主,而她隐居世外,平静度日,两不相侵。可是,景娴低估了一个男人的深情。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不管永璂是否知情,又是因何不说,这些对乾隆来说已统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景娴,他又可以真实的握住,失而复得,欣喜若狂。
“玛嬷玛嬷,五叔叔怎么还不回来?”
“就快了就快了,轩儿去外边迎一迎好不好?”
转眼,天色已近晚,太阳已落山,每日这个时候,一家人已经齐齐整整围坐一桌吃晚饭,今日却仍不见人归来,轩儿担心焦急跑来询问。不过,轩儿来的可不是时候,乾隆刚刚握住景娴的手,正想一诉衷肠,便被打断。景娴连忙抽出手,羞红了脸,尴尬的打发着轩儿出门迎人。
“嗯~”
“去吧。永琪,现在也住在这里……”
对于乾隆和景娴,轩儿虽然似懂非懂,倒很是听景娴的话,立即出门相迎。至于轩儿口中的五叔叔,是永琪。不管怎么样,永琪始终是景裕的儿子,如今只身在外,景娴终归是要照拂的。只是永琪这样的身世,如今他和乾隆,彼此又该如何面对?
“他现在怎么样?”
“他和小燕子分开了。柴米油盐,生活琐碎之中,才发现有很多习惯并不能相融。小燕子重操旧业,永琪又放不下骄傲行骗江湖,屡屡争执,就这样,当初的情深意笃渐渐消失殆尽,所认为的优点,也都变成了缺点。我在大理遇见永琪时,他正在街头买醉,这样足足过了大半年才振作起来,和我来了这里,在一家武馆做师傅。”
景娴小心翼翼,用余光,仔细瞧着乾隆的反应。初听永琪,乾隆微微一怔,随即神色又恢复自然,缓缓开口,问其近况安否。
永琪安否?永琪,不安。当年离宫,小燕子想去那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大理,永琪义无反顾。可这一路,吃穿用度,所有盘缠已用大半,等到了大理,简单安置,余下更是所剩无几。没有俸禄,没有随从,每一文钱都需要靠自己去赚,每一件生活琐碎都需要自己打点。以前大手大脚的日子过惯了,入不敷出,很快小燕子开始重操旧业,江湖卖艺,而永琪读圣贤书,有着他的骄傲和自尊,对于小燕子的坑蒙拐骗偷难以接受,为此无数次无休止的争执。当初的事事迁就,如今成了针锋相对,当初以为的天真烂漫,如今只觉市井吵闹,最终渐行渐远,分崩离析。原以为可以不顾一切的爱情,最终还是败给了现实,永琪失意颓废,借酒浇愁。景娴在街头遇见时,永琪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好不容易在客栈安置好,哪知永琪一醒来便又去买酒喝。有钱就去买酒,喝多索性就倒在街头,景娴怎么劝都无济于事,这样醉生梦死浑浑噩噩的日子大概过了大半年。直到偶然一日,永琪碰见了街头乞讨的齐志高。因为杜小姐招亲时的卑劣行径,齐志高在梅花镇混不下去,就开始了四处流串,讨得钱拿去赌,还不上就逃去别处。不过上得山多终遇虎,终是一次欠债不还被人打断双手双腿,如今只能匍匐地上,脸上身上生满暗疮,如一滩烂泥沿街乞讨,人人避而远之。加之景娴那句‘你工书善射,饱读圣贤,为得就是像齐志高这种败类一般做地上的一滩泥?’醍醐灌顶,永琪终是醒觉,重新振作,陪着景娴游历天下。这期间,姑侄俩更是拉进了距离,心无隔阂。最后永琪选择和景娴回江南定居,凭着一身武艺,在武馆做师傅,虽不能大富大贵,倒也算平淡安稳。
乾隆如今也是放下万乘之尊,其间种种天壤之别,乾隆很是明白,所以永琪和小燕子的结局,虽然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然后还来不及感叹世事无常,永琪已至门口。
“轩儿~”
“五叔叔,五叔叔,五叔叔有没有给轩儿带好吃的回来?”
“就知道你是为了吃的!给,芙蓉糕,拿去和其他哥哥姐姐分吧。”
“噢~五叔叔最好了。玛嬷,五叔叔回来了!”
永琪远远就看见门口四处张望的小身影,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轩儿。十三平素里严厉了些,而永琪每日从城里都会带些小点心回来,又和这些孩子打成一片,受欢迎得很。这不轩儿一看见永琪便连忙迎了上去吵着要吃的,永琪也是不恼,摸摸轩儿的小脑袋,宠溺地将手中的芙蓉糕递了过去。看到芙蓉糕,轩儿两眼直冒光,可管不得什么三七二十一,接过之后便满心欢喜的跑开,可怜永琪就这样被无情抛弃,却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姑姑,我回来了。皇……老爷!”
永琪一如往常一般进门,却是有另一张熟悉的面容停在眼前,永琪霎时愣住,半晌,才生生吐出两字‘老爷’。
“都叫了这么多年的阿玛,就别改口了吧!”
乾隆浅浅而笑,仔细打量着永琪,身形削瘦,眼角眉梢有着几分忧郁,当年的意气风发,也已是黯然憔悴,心下一抽,隐隐作痛。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永琪的离经叛道,乾隆早已忘记,唯一记得的,是那年火场,冒死将他背出的永琪,他未有一日,不曾将他视为亲子,从前是,如今亦是。
“阿,阿玛,对不起!”
一失足成千古恨,原以为此生恨错难返、覆水难收,竟不想上天垂怜,一切抱歉、亏欠,尚可补救。永琪眼中含泪上前,对着乾隆一跪,往后余生,定必承欢膝下,侍奉终老。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以后咱们一家人一起好好生活。”
乾隆也是泪眼,看着永琪,忙蹲下将他拉起来。过往一切恩怨是非,皆已随风而去,如今他只愿一家团圆,平安喜乐。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
五儿和十三忙完之后也回了来。时过境迁,五儿和十三早已放下心中怨念,接纳乾隆,一家人终于齐齐整整围坐一起吃了晚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