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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番外二 ...

  •   自南巡之后,乾隆收回四份册宝,景仁宫大概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这样热闹过。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一个个,匆匆忙忙,奉命相继赶来,一阵嘈嘈切切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屋内,一抹黄昏的余光,从窗子斜射进来,照着床上面色苍白,已经病入膏肓的景娴。乾隆脸色阴森,默默无语,那些太医自然大气也不敢喘,垂头僵站,祈祷着正在诊脉的常寿能够起死回生。
      “主子娘娘是忧思在内,气结于心,以至五脏皆损……”
      “朕只问你如何能医?”
      三十年南巡归京,乾隆即下令收回景娴手中皇后、皇贵妃、娴贵妃、娴妃四份册宝,景娴的皇后名号已经名存实亡,如今提及,也只敢称一句景仁宫娘娘,亦或主子娘娘。主子娘娘忧思气结,五脏皆损……未待常寿说完,已被乾隆疾声打断,他不要再听这些,他只要知道能否治?如何治?哪怕有一丝可能,他都会试一试,只要,他的景娴能活着。
      “臣无能。主子娘娘只怕已经,已经油尽灯枯了。”
      乾隆这样一问,常寿顿时心下一紧,额上更是冷汗直冒,连忙跪地请罪。景娴脉象,如今已是积重难返之势,纵使神仙下凡,只怕也无力回天。
      “滚,滚出去,给朕滚出去!”
      整个太医院都是同样的话,油尽灯枯。乾隆知道再也无法回天,可他仍是心中抽痛,不愿相信。是这些庸医无用,他的娴儿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乾隆这满腔的悲愤交加,也只能对着这些太医发泄,眼中掠过恨、怨、痛,一声怒喝,太医们却如获大赦,连忙踉踉跄跄的退了出去,身后跟着是瓷器香炉落地的声音。
      “别听他们胡说,放心,不会有事的,他们不行,宫外还有名医……”
      发泄过后,乾隆脸色稍缓,又觉此刻自己不能颓丧,忙平复心情,走到床边坐下,景娴已气若游丝。乾隆凝视着景娴,温柔怜惜,本以为人生漫漫,还有许多时光可以斗气蹉跎,竟不想……一滴泪从乾隆眼中划过,伤心欲绝,却还得强撑着宽慰景娴。
      “生死有命,皇上也不必介怀。”
      景娴这些日子一直昏昏沉沉,每日大半时间都是晕睡着的,如今倒是清醒了些,睁眼,也凄然的凝视着乾隆。人生一梦,白云苍狗,错错对对,恩恩怨怨,终不过日月无声,水过无痕,所难弃者一点痴念而已。当得知她病重,乾隆放下一切事情赶来时,景娴心中已经无怨无恨。生死有命,景娴早已释然,亦希望乾隆不必介怀。
      “如今你还能这么释然?”
      景娴越如是说,乾隆的悲伤越是没顶而来。几十年的夫妻之情,年少时期的怦然心动、新婚燕尔的琴瑟和鸣、初入宫闱的相敬如宾、就是后来的争执疏远、如今的生死诀别,又岂会是‘不必介怀’四个字就可以轻易放下的?
      “方才迷迷糊糊的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仿佛过了另一段人生,咱们两个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最后隐居江南,开了一间慈幼局,在门前种上十里桃林,闲时沏一壶好茶,静坐庭院,听书声朗朗,看花开花落。”
      “我们用了几十年,造就了一对怨偶,我们是怎么做的?”
      景娴笑而未答,只说着方才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又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中,乾隆柔情百转,舍天下,与她归隐山林,结寻常布衣。琼楼玉宇人独立,不如寻常百姓家,可是他们已经来不及了,乾隆心下一酸,他们一起度过数十寒暑,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对不起。”
      景娴看着乾隆,终是吐出这三个字。这段日子,景娴也在反省,半生痴惘,对乾隆爱得太深,可他是皇上,又怎么能够奢求他落与凡间与她一人一生一世?
      “其实最错的是我,是弘历。我为什么要和你斗到至死方休?明明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是相爱的吧?那拉府第一次见你,挽着短髻,笑语盈盈,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你还记得吗?”
      曾经的针锋相对互不让步,临了倒都是自省了起来。乾隆悲哀的摇摇头,凄然的看着景娴,如果当时他没有那么幼稚倔犟,他们也不会变成这样,不会这么遗憾,追悔伤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这一瞬间,乾隆仿佛回到四十多年前,看到那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梳着双平短髻,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凝视着他。不知景娴如今是否还记得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你随姑姑出宫贺寿,我不小心撞坏了你玉佩。其实,玉佩没有修好,我跑遍了整个北京城没有一家可以修补,所以就买了一个差不多的还你。”
      “我知道,那天我一直偷偷跟着你。”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景娴当然记得,她撞坏了雍正爷赏赐的玉佩,少不了一顿骂,怎么会忘呢?还有一个秘密,当年景娴撞坏的玉佩,整个四九城的工匠都无法修补,只能花重金寻了一枚差不多的还给乾隆。她以为浑然不觉,其实乾隆一直跟在身后,没有拆穿而已。但见乾隆如此云淡风轻,景娴也是会心一笑。
      “待到你及笄,皇阿玛说要将你赐婚于我做侧福晋,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只是没想到,这几十年来,我们却总是忙着争吵,忙着互相折磨,互相伤害,如今终是要解脱了。”
      乾隆每日数着算着,终于等到景娴及笄,正想着去求皇阿玛赐婚,不想雍正爷竟先下了旨意。接过赐婚圣旨的那一天,是乾隆这一生之中最开心的一天,于景娴而言亦是。为卿倾心为君嫁,那时的他们以为可以执子之手,此生不负,竟不想之后的几十年,互相折磨,互相伤害,本情深,偏愿做无情人,如今总算要放过彼此了。
      “不,我们还没有互相折磨够。我放歌纵酒、骄奢淫逸,故意冷落你、苛责你,只是为了让你吃醋,让你服软。我真是傻,我表面上赢了,实际输得彻底,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被乾隆握着的手,是彻骨的寒意。乾隆明白,景娴,他终究是留不住了,眼中悲凉之意更重。争执半生,他看似赢了,其实输得彻底。春已走,花又落,情灭爱熄,只余他孑然一身,孤家寡人,空无一物而已。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怎么连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偏偏等到要失去了他才知道珍惜,他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弘历,请你答应我。”
      “我答应,我都答应你。”
      临别之际,敞开心扉,景娴凝视着乾隆的眼睛,两人眼中都映照着彼此,如果时光可以静止于此……乾隆毫不犹豫,只要景娴要的,倾尽天下,义无反顾,不过乾隆此刻的干脆果断,只是因为他还不知道景娴所求。
      “请你休了我。”
      景娴只短短五个字,屋内却瞬时陷入一片凝滞,乾隆脸色惨白,面带哀凄,缓缓松开紧握着景娴的双手,他怎么也想不到景娴会有如此求,她当真如此恨他怨他,不愿与他再有丝毫关系?是要死生不复相见了吗?
      “我不想再做皇后了,我想做乌拉那拉景娴。”
      乾隆呆坐床边,眼神空洞,不看景娴,也无一语。乾隆这般,景娴心中也是酸楚,自古哪有求做下堂妻的,可这座皇宫,已经困她一生,不得自由,她不想到了下面,还顶着这个皇后的名分,从体统规矩,不敢逾越,她只想做回乌拉那拉景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半晌,乾隆终是明白景娴心思,那个五岁敢遍跑四九城,八岁偷去山涧骑马,十岁男装潜入围场,十三岁新婚自行掀盖头的景娴,天性不爱束缚。是嫁给他,成为大清皇后,才失了真正的自己,纵使乾隆千万不愿,也不能如此自私再困缚于她。乾隆起身,缓缓走到桌前,胸膛急剧起伏,心如刀剜,猛然提笔,一挥而就。然后走回床边,搂着景娴,捧着休书给她看。
      “弘历,谢谢你。从今往后,我再不是皇后了,我只是乌拉那拉,景娴。”
      ‘早年奉旨娶乌拉那拉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立此和离书,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心生欢喜’。有别于休书,乾隆写的是和离书,双方无过,自愿解除婚约。景娴一字一句看得仔细,微微而笑,她终于只是乌拉那拉景娴,不必再受礼教束缚,自由驰骋于天地间。
      跟着一片静谧中,景娴的头,慢慢,慢慢靠在乾隆的肩上。良久,乾隆才紧紧抱住景娴已经冰冷的躯体,冰冷的唇,吻着景娴同样冰冷的额头,泪终是忍不住流了下来,滴落在和离书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月光如冰霜一般照在身上,乾隆明白,此生,他再也不会心痛了。
      ……
      乾隆三十一年七月十四日,继皇后乌拉那拉氏薨,乾隆发布上谕,曰:“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去年春,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太后前不能恪尽孝道。比至杭州,则举动尤乖正理,迹类疯迷。因令先程回京,在宫调摄。经今一载余,病势日剧,遂尔奄逝。此实皇后福分浅薄,不能仰承圣母慈眷、长受朕恩礼所致。若论其行事乖违,即予以废黜亦理所当然。朕仍存其名号,已为格外优容。但饰终典礼,不便复循孝贤皇后大事办理。所有丧仪,只可照皇贵妃例行,交内务府大臣承办。著将此宣谕中外知之”。
      葬纯惠皇贵妃地宫,不举行国孝三年,不设神牌,无祭享,乾隆终是用薄情寡性的声名,成全了景娴海阔天空的心愿。同一时间,江南某镇,桃林隐处,多出一座无字空碑,十年后,有一青年来此守墓……
      乾隆晚年,曾六下江南,据说皆来此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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