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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千里同行 ...

  •   金雕,康王府的蔚雪湖畔,有座雅静的小院。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整素秀洁,雍容高贵,长长的瓜子脸,白皙明透,却没有一丝血色。俊眉修目,高挺的鼻梁下,略显微薄的红唇业已褪色,苍白干裂,唇上满是鳞状裂皮,还有两个深红的齿痕。乌发如云披到腰际,几缕青丝散绕在额前鬓边,随着她的气息微微颤动着。她抱着个青瓷坛,两眼空洞地坐在榻旁,眼泪已经哭干,眼睫偶尔闪动过干涩的眸子。透过颤动的瞳孔,令人感到疲惫麻木的她依旧被撕心裂肺的痛无声无息地啃噬着,不堪承受却无法躲闪。
      贝隆嘉坐在对面的椅上,不知该怎么办,道:“映雪,你的身体弱,早些休息,我……我会常来陪你。”说着,他起身坐到了妻子身旁,柯映雪没有言语。
      贝隆嘉去夺那青瓷坛,却根本拿不动。柯氏的脸色惨白如雪,声音嘶哑:“我想陪陪他,陪陪他,他在那边孤零零的,冷了,饿了,怎么办?”
      贝隆嘉看着妻子恍惚的神情,心中有愧。“映雪,你想哭就哭出来,是我没保护好森咸。”
      “保护?”柯映雪闻言一阵冷笑,心想:“你把儿子亲手推向战场,还说什么保护?”但她把话吞入肚中,有些话她是不能说的,只是觉得心如火焚。
      夜静更深,贝隆嘉独自走在蔚雪湖畔,月冷如霜,丧子之痛,只能强咽,但更烦扰他的是国事。虽说在陶兰得了不少军费,但又连失三关,此时兵疲厌战,根本无力追还。陶兰战场上惨胜如败,伤亡太重,向朝廷要抚恤银,怎么都要不下来。
      一个多月后,金雕王和王后在兰田峪,参加了长孙的葬礼,追赠亲王,能给的哀荣都给了。康王妃却无法参加儿子盛大的葬礼,憔悴支离,卧床不起。金雕王后,四十多岁,脸庞瘦长,薄唇立颧,双眼细小有神,虽年华老去,但犹有北国胭脂的风韵和刚强。她拭着眼角的泪,面带愁容对金雕王道:“柯氏那孩子,我才派人去看了,只怕不好。”吉昆禧连连叹气,朝堂上贝隆嘉为要抚恤银,把户部尚书逼得撞了墙。银子当然是紧着活着回来的那帮将士发,给他们发完后,国库又空了。至于那么多阵亡将士的抚恤银,竟一时没办法筹措。
      看着漫天风雪,王后的眼泪停不下来,道:“陛下,晋王现在在哪儿?黛云珠每日以泪洗面。”金雕王忙摆了摆手不让她问,自己也受不了,为了那么个小妖精,儿子千里迢迢跑去铜唐,也不怕穆彦旻把他五马分尸。
      阿斯哈敏带着璟平一路上爬山越岭,躲躲藏藏。金雕尚武,王子们也要立战功才能获封,所以,阿斯哈敏并不是在深宫中一直养尊处优,他成年后跟着大军出征,也一样爬冰卧雪、枕戈待旦。璟平倒是高兴了,长这么大,哪儿都没去过,她又天性爱玩,这回大山大河可开了眼界。跟着阿斯哈敏她什么也不怕,一路上连跑带蹦。铜唐腹地,地气暖和,漫野山花,璟平插了一头,她决定要重新开始生活。阿斯哈敏发现她原来极是开朗爱笑,天地万物,古往今来她见的不多,知道的却真不少。见她笑,仿佛是天地初开时粲然绽放的花朵,抱着她在草滩上翻滚,追逐,苍穹之下只有你我。
      走过草滩,想穿过荒疏的村落,璟平满头是汗,坐在石上走不动了。阿斯哈敏要背她,她说什么也不让,道:“敏哥,你身上的余毒未清,这两日脸色越发差了。”
      阿斯哈敏笑道:“没事儿,又不疼不痒的。”他虽时常觉得有些气闷眩晕,但毕竟年轻,况璟平在他身边,他觉得自己可以长生不老。璟平心中担忧,见他非要背自己赶路,便推开他,从石上下来,向前走。只是她没走两步,便跌倒在地。阿斯哈敏忙去扶,才发现她的靴子早没有鞋底了,原本雪白细嫩的双足,已满是血泡泥尘。
      阿斯哈敏不由光火,道:“你怎么回事儿?”
      璟平苦笑了笑道:“荒山野岭说了又如何,用衣襟包包就是了。”阿斯哈敏觉得她不可理喻,把她抱到溪边清洗,而后,背着她想进村,却见有皂吏拿着皮鞭,正挨门盘查,也不知是催租还是抓人。
      璟平吓得将脸儿藏到他的脖弯里。阿斯哈敏那个烦呀,边走边奚落:“胆量就芥子那么大,那天在军营里,看把你能的。”
      “哈哈,我是狐假虎威嘛,不是有你和我爹吗?”阿斯哈敏也觉可笑,道:“我还以为你失心疯犯了。”璟平忙捂住他的嘴。一绕又是好多里地,汗水顺着阿斯哈敏的鬓边淌下。璟平心疼,眼圈红红的,紧紧偎着他。
      又赶了几天路,阿斯哈敏将璟平安置到镇旁一个破落废弃的民居中,他偷了镇边人家晾晒的鞋,还有几件粗布衣服。两人都换了,见璟平穿上男子的衣服真有几分男儿英爽气。
      璟平见阿斯哈敏脸色苍白透青,便央告:“敏哥,这镇上必有医馆,咱们去看看吧。”
      阿斯哈敏怪道:“胡说八道!”言罢他要出去弄吃的。
      璟平忙拦住他,道:“我去,你喝点儿水,歇歇。”
      阿斯哈敏皱眉,见她小嘴一撇一撇地想掉眼泪,急道:“好好的,你哭什么?”
      “让我去嘛,我可以。”
      “你……”阿斯哈敏确实感到一阵心悸眩晕,摆了摆手,道:“你去吧,被抓着也不用怕,大不了嫁给穆彦旻去。”
      璟平淡淡地道:“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只心不动,天崩地裂又奈何?”
      阿斯哈敏坐在了草垫上,不言语。璟平转身出门而去。阿斯哈敏很不舒服,喝了几口水,发现璟平挺记仇不讲理的,特别嫌弃穆彦旻,说他身上流淌着穆远涛的血,那得长得多邪恶丑陋呀?他身为太子,父亲大肆杀戮宗亲,他不拦阻,便难辞其咎;他没拦住,那是他无能。阿斯哈敏一想起她说话时偎在自己怀里眼睛一眨一眨的样子就觉可笑。其实,穆彦旻登基不到三年,政绩显著,自己和他在边境上打过几回交道,那真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
      璟平在小镇上转了转,进了一家赌坊,不一会儿的工夫赚了十来两,便装着如厕,从后门溜了。她先到医馆买了药和砂锅,又到饭馆买了不少吃食,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刚走到路口,却被一壮汉推倒在地。
      “小贼,你往哪儿逃?”说着往璟平身上又狠狠踹了一脚。
      璟平不知何故,问:“我偷了什么?”
      “你偷了东西还不承认。”那壮汉粗野地抓着璟平的肩搡开了。
      “我偷了什么?”
      “我的衣服!你还不承认?”大汉拉着璟平的衣领,咄咄逼人。
      “松开!”璟平明白过来后,呵斥道。
      “这衣服是你的,我也是一时饥寒,拿来用一下。”璟平不慌不忙道,没有丝毫慌张怯懦。
      “说得轻巧,你偷东西,就是个不要脸的贼。”
      “对,抓他见官。”十几个人围着她七嘴八舌。
      “我不是贼,你们抓我见官也行。我流浪至此,一时饥寒难耐,才拿了你的衣服,是我不对。现在有了钱,还你衣钱便是了。”
      “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又偷了?”
      “赌馆里运气好,刚得的。”璟平泰然自若,双眸凛然。
      众人见她如此,倒愣住了。璟平拿出五两银子,递给那壮汉,道:“你拿去,谁都有急难,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说着,她自顾去拾地上的药。砂锅打碎了,吃的东西有些也不能要了。她叹了口气,拿着药,推开人们,又转身去药店,买了一个新砂锅。当她再走过路口时,人们还三三两两议论着,她气定神闲地走了。
      那壮汉拿着五两银子,见那小贼清清秀秀、文文气气,十几个人围着她毫无怯意。明明拿了自己的东西,还让人觉得她坦坦荡荡,诚实无欺。可能她真的不是个贼吧?看着银子,倒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挠了挠脑袋走了。
      璟平怕人跟随,转了几圈才回到破旧的房中。见阿斯哈敏正和衣而睡,她便在旁用砂锅将药熬好,又把吃食准备停当,而后,伸手缓推,轻轻唤道:“敏哥。”
      阿斯哈敏揉了揉眼睛,翻身,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人,自己也许还没有完全懂她。
      “脸上怎么弄的?”
      “夜路黑,摔了一下。”
      “嗯。”阿斯哈敏没再说什么。
      璟平虽熬了药,但心中忧虑这些药只能缓解却不能根除,越拖延越不好,该怎么办?
      阿斯哈敏吃了些清淡的汤面,又喝了药,倒头便睡。璟平把他头上的虚汗拭去,偎在他身旁不一会儿便睡着了。阿斯哈敏却双眸灼灼,他本想去找那壮汉杀个人,灭个门啥的,可又不愿暴露了两人的行踪。看着身边睡熟的小女人,忽然感觉到那清秀文弱的躯体中蕴藏着一种可怕的强大。她一个人出去,左右都分不清,能放心吗?远远跟着她,她居然进赌坊,老练得很,半个时辰不到,十几两银子便到手了,还知道怎么从赌坊脱身。在路口她单弱伶仃站在围打她的人群中,丝毫不怯,自己还没跑到跟前儿,她已经把事情摆平了。挨了打、受了气,搁别人身上,总要委屈会儿,难过会儿,愤恨会儿,再克服一下心障,她怎么连克服一下都不需要呀?
      “敏哥。”璟平睡得迷迷糊糊,觉得阿斯哈敏解自己的衣服。阿斯哈敏抱着璟平清莹玲珑的玉体和她亲热。璟平在他的裹抱中,发出幸福的□□。
      “怎么会赌钱呀?”
      “还没认字呢,福全儿就教我玩骰子了,宫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哪个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
      “这会儿还疼吗?”
      “疼。”璟平用力地点点头。
      阿斯哈敏抚着她肋边碗口大的青紫,心疼得直咧嘴。
      “那会儿你不怕呀?”
      “怕,怕得想大哭。”
      “哦?”阿斯哈敏诧异地看着她,一点儿没看出来。
      璟平枕在阿斯哈敏的臂弯中,心有余悸却一字一句认真地道:“被狗群围住的时候,不能露出一丝害怕,不然他们就会扑上来把你撕碎,要若无其事地走开。”
      “谁教你的?”阿斯哈敏好奇。
      “我在街上要饭时,大门牙跟我说的。”
      阿斯哈敏一时无语。璟平想起刚才的事心中惴惴,不由自主朝阿斯哈敏身边又凑了凑。阿斯哈敏又是气,又是笑。
      “我真笨,打不过他们,没办法。”璟平露出少有的自责来。阿斯哈敏刚想安慰一下她,忽听街上有动静,忙带她隐去。镇上少生人,璟平还是惊动了地方。
      此后,阿斯哈敏再不让璟平独自外出,背着她躲过隘口,穿村过县。只是他体内余毒没办法调治,来到铜唐和金雕的交界处,在夏溪县的小店中,他吐了几口紫血,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璟平吓疯了,这儿荒僻之地哪儿会有医馆呢?
      阿斯哈敏昏昏沉沉醒来,拉着璟平,心中不舍,道:“璟平儿,剩下的路自己走,到金雕他们不会难为你,让他们送你回陶兰吧。”说着他将自己的玺印放在璟平手中。
      璟平如同被人摘了心去,惶恐泣道:“敏哥,别撇下我,撇下我,我可怎么办呀?”
      阿斯哈敏伸手擦去璟平颊上的泪水,苦笑道:“原本在牧羊城,我就不行了,没想到能遇到璟平儿,这辈子值了。”
      璟平哭道:“敏哥,就是去黄泉也要有个说话的人,我陪着你。”
      “不许胡说。”阿斯哈敏无力地闭上双眸,拉着璟平的手,亦只剩喘息之气了。
      璟平不想坐以待毙,道:“敏哥,我去找医找药,我去找。”她出店去找郎中,找药馆,偏僻的小县什么都没有,道路边只有一个小土地庙。她入庙求神,可看着满是蛛网的泥像,不由大哭。她实在绝望,想起穆彦秀生前精通医术,道:“哥哥,哥哥,呜呜……呜呜……你在天之灵看到了吗?你医术高,你救救敏哥吧。呜呜……呜呜……你显显灵吧。呜呜……呜呜……”
      昏天黑地,当她哭完依旧一无所获,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的房间中,却发现阿斯哈敏不见了。
      七天、七个月、七年、七十年、七百年……
      璟平静静地等着,她知道穆彦旻的手下随时可能破门而入把她抓走,可奇怪的是门前的兵士走过好几班,但这个小屋在他们眼前仿佛空气一样不存在。阿斯哈敏和穆彦秀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不见了,这又何必相见呢?她已习惯这从来没有答案的问题,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
      第七天,阿斯哈敏回来了,背走了她。过关口时,一个身材魁梧的守兵走到她面前,她惶恐地向后退,那人却往她手中塞了两张通行单。
      阿斯哈敏背她过了关口,大步而去。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人静静地站在山岗上,目送着他们。那人戴着银色面具,却挡不住满面泪流,两鬓萧疏的白发在风中瑟瑟,他站立良久,转身下山,双腿一瘸一拐。斜阳落在他的肩头,消瘦修长的背影格外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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