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城烟云》江之永矣

4、九城烟云 上部（4）

　　“不会说话别说！何卫哥哥如果不是人，那一定是神。”杨杉冲着林童挥舞着小拳头。“就是，你这么说何卫哥哥，看人家怎么收拾你。”陈柯模仿着杨杉的语气。惹得杨杉一脸红云，众人大笑。这么多日子下来，大家与何卫早已熟识了很多，说起话来也没了那么多顾忌。
　　“咋不是人，我不是也疼晕过去了。”笑罢，何卫向众人躬身，“何卫再次感谢杨老先生和大家了，如果不是你们，我这手……”。“你就别多礼了，”杨犀打断道，“何卫，实话告诉你，老夫虽然尽力了，但是你的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很难说，毕竟是耽误了。要想像正常般自如，唉……”，老人一声叹息。众人心里多少有些沉重。
　　“对了，何卫哥哥，你养好伤有什么打算？”杨杉打破沉默。“具体干什么还不知道，应该先回京吧，待见了六贝勒和王大人再做打算。”何卫听杨犀老人所说，虽知自己能从虎门活下来已属侥幸，本对左手彻底恢复没有过多奢望，但真正想到将来自己极有可能是一个残疾之人，情绪多少有点低落，一时心里也是没有头绪，茫然的说到。但看到周围几人有点被自己感染，便马上振作一下，轻松的问道：“你们几个呢，将来有何打算？”
　　众人一同看向叶巽，这里除杨犀老人外，年龄以叶巽最长。“我在准备来年的进京科考，将来，我要当个能替皇上分忧、替百姓解难的好官。”叶巽一向说话简短。“我的家境比不得叶巽师兄，更比不得林童师弟，恐无法支撑我走这条道。我决定了，就跟着师父学医，将来治病救人，造福乡里。再说，跟着师父也一样可以读书。”陈柯平时虽总爱调侃，但此刻认真起来也颇为严肃。“我家几代经商，家里希望我将来继承祖业，我想，我应该是走经商这条道吧。”林童不假思索的说到。“我也决定了，跟着爷爷！”，杨杉搂着杨犀的脖子，晃悠着说到。“这妮子，不跟着爷爷，你还能去哪？”老人笑脸上带着宠爱。
　　“这样吧，何卫。你的手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接下来，你可以和叶巽一起多看看书，偶尔也可上山采药挖笋，适当运动能更好恢复。”杨犀看向他们四人，“不管将来做什么，以你们现在的年龄，尚需多看，多干，多积累。”
　　从这天起，何卫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了北屋。之前在王鼎大人家，在六贝勒府，何卫虽然也曾读书识字，但那也只是看书，以他那时的经历，不会也不可能看懂多少、想到多少。如今，经过这两年多的历练，即使再来重温之前读过的书，都让他有了许多新的见解，随之而来的也有了许多新的疑惑。加之杨犀老人的藏书，数量虽不比王大人、贝勒府的，但却杂了很多，这让何卫思考的角度变多的同时少了许多枯燥乏味。何卫的心，逐渐的静了下来。
　　初春的翠屏山，翠竹掩映，鸟鸣山幽，不知名的野花伴着长年流淌的溪水。几条清澈的小溪汇聚成一个不大的池塘。这一天，何卫和杨杉带着自制的鱼竿，一个上午下来，还真的在池塘中钓上来几条鱼。两人说着笑着往回走着。快到小院时，遇到了陈柯和林童，他俩今天的收获也是不小，除一篓竹笋外，居然夹到了一只野兔。四人一同回到了院中。
　　树下的石桌上，两位老人摆开了棋局。此刻，杨犀老人微微俯下身来，盯着棋盘思索着。他的对面，一位老和尚右手摸着锃亮的脑袋，身上的僧衣处处打着补丁，满是灰尘和泥巴的结痂，一双赤脚上套着几乎糟朽的草鞋。两人都专注在棋盘上，对于四人的进来好像毫无察觉。
　　围棋，何卫在京城也见人下过，并不外行。在此偏远的地方见到，也是心生好奇，把手中的鱼交给杨杉，轻轻地走到石桌旁，立在杨犀身后静静的看了下去。
　　棋盘上，黑白寥寥数子，想来除了座子外，棋局才刚刚开始。此刻杨犀黑子落下，小飞挂在老和尚白方星位座子一侧。何卫正想着若是自己来下，究竟该以镇神头还是倒垂莲应对为好，却见老和尚置之不理，反在另一个白方座子一侧空白星位上拆了一手，这让何卫有点意外。杨犀见此，也不怠慢，双飞燕于白子另一侧继续小飞挂，谁知老和尚再次视若无睹，反挂黑棋的星位座子。这一下，不止何卫，连杨犀都有点没有想到。老人沉思一刻，回手应对白方挂角之子。
　　数手下来，黑方左上依靠座子，形成了坚固的守角之势，右上双飞挂白方座子，而白方仅在上边有个拆二，但在左边和下边，隐隐展开了双翼，不过看起来有点虚。接下来，杨犀开始了对上方白二子的进攻，几手过后，白方颇有手忙脚乱之态。何卫一旁看来，也在替老和尚思索对策，但总觉得白有些不妙，杨犀此刻也表情转为轻松，直起身来，神情看来颇为志得意满。接下来，老和尚似是早有预料，胸有成竹的在黑方看似坚固的角里落下一子，清脆的落子声透出自信。这一子下来，更大出何卫的意料，而杨犀也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棋局继续进行着，黑方似是下决心杀死白方上面一队，而老和尚的落子每每匪夷所思，有时看似想就地做活，有时又看似想拼死逃出，总给自己的白棋留点希望，但又好像让黑棋总觉得能够杀死对方，并几次居然脱先走在貌似豪不相关的其他地方。最后，黑棋终于将大队白子全部吃掉，而白方早已在外侧和下方形成不再虚弱的势力。之后的进行已经没有什么悬念。随着杨犀的一声长叹，老和尚笑声响起，爽朗中透着狂放不羁。
　　两位老人在聊着什么，但此刻何卫还沉浸在刚才的棋局中。他把棋子收进棋盒，接着，又按着两位老人刚才的落子顺序复起盘来。见此，杨犀和老和尚对视一眼，然后略带吃惊和好奇的看着何卫，不再说话。
　　当何卫摆到双飞燕时，直起身向老和尚施了一礼：“这位大师，晚辈想请教一下。”“哈哈，啥大师，叫他疯子！”杨犀打趣道。“哦？不必这么拽文，直说就是。啥大师不大师的。”老和尚摸着光头，随意的说道。“请问大师，您为何不应这双飞燕呢？如果黑棋再点三三，这白角岂不丢了？”二位老人虽是如此说，但何卫却也不敢失了礼数，恭敬的问道。“那又如何？再说，我本就看那个白子不舒服，换了是我，未必就下在那。”“可这是沿袭了几千年的座子啊，难道不该在那个位置？”何卫有点懵。“我就说了吧，这老家伙就是个疯子，他眼里就没啥规矩。”杨犀一旁笑道。“狗屁座子！再说，既然座子，为啥不是六个、八个？又为啥一定要放到对角星上，这分明少了多少变化嘛！”老和尚不屑的说道。虽然觉得老和尚藐视规矩，态度狂妄，但何卫细想下来，又觉得有些道理。
　　当继续摆到白棋点入黑角那一手时，何卫再次问道：“大师，这手点进去，难道有用？黑角明明很坚固了啊。”“再有坚固的外表，其内里也未必铁板一块。而且，那子我本就是来借用的。其实是为了治理外边的一队白子。”何卫似懂非懂，但继续摆了几手，让何卫有点明白了，暗自惊叹这老和尚手段果然高超。
　　复盘至黑杀上面一队白子这一段，何卫反复摆了几次，思考了良久，还是问道：“大师，这里晚辈有些不解。这队白子明明有几次机会可以逃出，可大师为何却几次脱先呢？”问完，何卫抬起头，疑惑的看着老和尚。“既然能看到这层，那，小子，你就再好好想想，不妨多看看外边。”老和尚面带笑容。“你以为这疯子的棋是那么好杀的？你可知老夫当时心里有多憋屈！如果吃吧，他借救援之机早已在外边走好；不吃吧，之前下的那些便失去了意义。最要命的是，这一战下来，我的脑子彻底乱了。”杨犀在一边有点愤愤的说道。
　　何卫恍然，但仍是有点难以相信的自言自语道“难道这么一大队子也可以弃？”“有何不可！按理说每个落子都是经过深思熟虑，都是有生命的，但是当它的死能换来更大利益的时候，为了全局，该牺牲时就要牺牲。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历史上，即使强如大秦，也曾委质异人于赵；盛如汉武，亦有昭君和亲出塞。”
　　何卫彻底的震撼了，老和尚的话，句句如重锤敲在他的脑海。看似是在解说棋局，但此刻的何卫，虽然对二老对弈时的招数还不甚理解，但对世事的思考理解上，仿佛打开了一扇宽敞的大门。他站起身来，躬身向老和尚深施一礼：“多谢大师，小子何卫受教了。对了，晚辈还未请教大师法号，庙宇何处？”言辞恳切。“哼，就他那个疯样，那个庙收他！”二老只要在一起，杨犀总会这样调侃老和尚。“哈哈，老僧常云，专喜四处云游，再说，你看我这副德行，谁愿意收我。你就是杨老头说的那个小子？嗯，不错！老僧也看你眼顺，就叫我疯和尚、疯大师都可，不必拘礼。”
　　“疯大师，吃饭了！”杨杉从厨房欢叫着蹦跳着跑出来，一头扎进常云的怀里。叶巺三人端着做好的饭菜，也随后走出厨房。“哈哈，这妮子，又长漂亮啦！给你疯爷爷做啥好吃的了？”常云溺爱的抚摸着杨杉的头。“有肉！”杨杉别的不说，只这两个字把何卫说的以手加额。心说这丫头当着和尚偏偏说肉，也是够调皮，但见众人似是见怪不怪，心里一阵纳闷。哪曾想常云的眼睛都亮了，“妮子，去吧你抠门爷爷的酒拿来！”一句话逗得众人大笑，杨犀老脸一紧。
　　六人围石桌坐下。酒是杨犀准备用来泡药酒用的，烈的狠。杨杉不喝，其余几人皆小口抿着，独常云换做大杯，且每杯必是一饮而尽。惹得杨犀一阵心疼“你给我剩点还泡酒呢！多吃肉行不行。”众人更是哄堂大笑。
　　“常云大师，出家人也能喝酒吃肉？”何卫即使领略过老和尚的狂放，但此时也有点不淡定了。“这喝酒也是修行啊。”常云一本正经的一句话，招来一顿白眼。“切！一群凡人。别小看这酒。初饮之时可品五谷精华之醇厚，再饮，可感上天之无私馈赠。酒到浓时，既可是岳武穆枪头的匈奴血，也可是李后主笔下的思乡泪。至于饮酒之人何种体会，全由个人所处情境和心绪而定。似杨老头那般喝法，纯属假装斯文，牛嚼牡丹，糟蹋东西。”一席话说得何卫心中一股豪情激荡，拿起杯来一饮而尽。“怎么样？是否想到了虎门的战场？”常云深以自己这番激扬文字为有理，傲然的说道。
　　“何卫哥哥，你伤口还没完全好，不能多喝。”杨杉见何卫这般喝酒，一阵担心，紧张的说道。“是啊，你的手尚需耐心恢复，少饮即可，多了恐使伤口崩裂。”杨犀语气中仍是带着憾意。两人的话说的大家又是一阵黯然。常云何等修行，又加上之前从杨犀口中多少对何卫有些了解，知他二人心中各有心结。破烂僧衣袖子一挥：“无妨！除死无大事。从来只有残疾之心，何来残疾之躯！若真是有用之身，何处不可是战场。尽全力而不能致，尽可无悔！”
　　一番话说得杨犀和何卫皆是心中一亮。“是老哥执着了，多谢你了，疯子。”杨犀此时庄重的对常云说道。何卫站起身来，前走两步，面向二位老人，跪倒在地，深深施礼道：“小子何卫，自来此处，先得杨老人家救得性命，恩同再造！又蒙常云大师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小子何德何能，如蒙不弃，何卫愿拜二位老人家为师，时时聆听二老教诲！”言毕，也不及二老回复，一连几个头磕了下去。
　　此时两位老人脸上，惊诧过后早已乐的如老树新花。两人异口同声：“快快起来，还不给师傅上茶！”何卫起身，恭恭敬敬的依次给二老献过茶水后，肃立一旁。“哼，疯子，这回你可是捡到宝啦。老夫辛苦半天，你只是叨叨两句，如今竟落得一样。”杨犀不忿。“哈哈，对这小子来说，此番经历，正可谓因祸得福啊。”这话一出，引得杨犀心中一动，“别尽说便宜话，何来的福！今日你若不拿出像样的礼物，看何卫还要不要你这便宜师傅。”杨犀这是要帮何卫套出常云的私藏了。
　　“哈哈，咱俩谁也跑不了。”常云笑道。说完，注视着何卫沉吟了片刻，“也罢，我看你小子也不是出世的人，须知身处红尘，于人于事，当时刻恪守内心之清明。今日我便传你坐禅之法！”说罢，旁若无人的就地打坐，五心朝天，二目微睁，注视鼻尖，意守丹田，气息绵长。片刻功夫，入定去了。
　　众人围在一旁，静静注视，良久，常云双目睁开，起身对何卫道：“我现将要领告诉你，你且去一旁自己尝试一番。”何卫谢过常云，听得要领后，自顾去一旁打坐。初时只觉先是二目若是睁开或是闭上倒也还好，只是这微睁实难把握，而后又觉耳中不时听到众人低语，脑中又不断浮现各种画面，意守丹田更是知易行难，心里便不免有些焦躁，但又暗叹这禅功看似容易，做起来实非易事。心中再次默想要领，再加上一股好胜之心，何卫坚持着尝试和体会。这一坐，近半个时辰过去了。看见何卫面色渐渐平静似水，气息渐渐悠缓绵长，似进入了无念无想之中，杨犀和常云对视一下，暗自点头。均被何卫惊喜到了。
　　又过了一会，何卫似是从大梦醒来，眼光清澈，精神倍增，他起身再次给常云施礼。“我看何卫哥哥跟那庙里的老和尚都差不多了！”杨杉也感到何卫的变化，心里替何卫高兴，目光喜悦的说道。“哼，庙里的和尚如何能比。似他们那般，跳出三界尚还要修炼静心，如何能与扰扰红尘中时时保持明心见性相比。小子，记住！佛在本心，无需向外而求。庙堂江湖，皆是修行之所。出世修行难，入世修行更难。”接下来，常云又是嘱咐了何卫一番。
　　见常云传功告一段落，杨犀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大家先安歇吧，明日一早，一同随我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