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足牵念》邢韻

3、未脱红尘

　　车完全停定的时候，我不知道已经侧头靠在窗户边睡多久了。
　　赵永腾瞄到我醒过来，就问我想要喝什么，我看他一眼，脑袋依然迷糊，未意识到是什么回事，就回他说我要Vodka Lime，他笑笑下车关了门。
　　我这才坐直身子，发现身上盖了他的外套，男人来说他还真的蛮贴心。
　　转头看向窗外，车子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这里我有印象，是大埔，因为时间够晚，车子临停一下也无所谓。

　　回来赵永腾把一大包塞进后车厢，就回到驾驶座，问我说：「还有兴致吗？」
　　「正浓呢」思考着他这次又有什么把戏，车子就动了，往三门仔方向去，果然又是去一些偏僻之地，只是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那边哪会有店陪他疯？

　　沿汀角路到了大美督就右转驶进去，赵永腾的目的地是船湾那条大水坝。
　　下车海风轻轻吹来，我人就清醒多了；看他到后车厢拿了一个保冷盒，外面用绳子吊挂着开瓶器，把酒都放在盒子里面，还买了冰块，就觉得夸张……
　　「我还蛮喜欢这样的，在郊外坐着喝，杀时间」不顾一身办公室装束，我们直接坐在水坝的地上、靠着护栏，赵永腾开了一瓶酒递给我，继续说：「要喝到天亮了阿？不然我就不喝了」
　　明白因为喝酒不开车，所以若喝了就代表要坐好几个小时了，我半举了酒瓶，奉陪到底的喊：「cheers」
　　他也就另外开了一瓶，跟我的碰一下，就陪我酒入愁肠……

　　「还好吧？今晚」马上入正题，赵永腾没有放过分分秒秒
　　「前度来要求复合，我讲了狠话伤了他」点了今天的第二根烟，觉得自己要爆了，只想找个人来听，是谁都无所谓，就如实告诉赵永腾：「其实他没错，纯粹性格不合而已，我想好好的分手，但他不放手，逼我把不满全都讲了」
　　我这性格应该称得上刚烈，很好，赵永腾，你想追我陈鹂蕾对不？先认清我就是这种人！

　　看赵永腾无言，也点了烟吞云吐雾，两个人就安静的看着天空……
　　「该死，都没有星星」深夜的船湾灯光依然明亮，云飞得很快，看不到银河。
　　「香港就算深山都绝对看不到」赵永腾熄了烟蒂，看着我说：「发泄完了？」
　　「还没，想找个出气沙包」
　　「来呀」摊开双手，我都分不清楚这到底是迎接攻击还是迎接拥抱的姿势，实在是太搞笑，忍不住就「噗嚏」的笑了。

　　用手摸了我的头揉了两下，赵永腾马上就收了手，若无其事的喝酒，让忽然被他这动作安慰了心情的我，呆坐看他、不晓得该给什么反应！
　　「感情的事本来就不理智，要求答案是他笨」
　　稍稍回过神来，我也灭了烟，喝一口酒挑衅他：「啊？这位先生，一看就知道经验丰富、有很多可以分享就对了」
　　「伤人和被伤我都试过，妳想听哪些？」
　　「那就伤人好了」
　　「被脚踏两船，我气疯骂了女生……」
　　「屁！这是被伤然后老羞吧！」
　　「妳讲话也真的太狠了！」对于我的一针见血，赵永腾笑了起来。

　　很无聊的又嘴炮了很久，酒都差不多喝光，就开了最后两瓶玻璃瓶，没有酒精，只是普通的汽泡水而已。
　　不过酒精早都上了脑，相信赵永腾也是一样，话题又越来越隐私……

　　「感情嘛……到了这个年纪，或许就是要考虑安定下来……」赵永腾说
　　我转头看看他，觉得很好笑，因为从来不觉得他是那种会想结婚的男人，忍不住开口消遣他：「也对呀，不然精子都越游越慢，未找到卵子就全军覆没」
　　「哈哈哈哈！」很开心的笑了一顿，赵永腾突然侧头看我，问我说：「哟！那妳预备好开始另一段感情吗？」
　　这算表白吗？真是一点都不老实！还是他很清楚我的答案，所以才拿捏了分寸，聪明的问出这样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问题？

　　「没有」很诚实的回答，我也侧头看他说：「话说也不晓得已经脱离魔掌了没有，等告一段落，再去遗害别人好了……」
　　我这全部都是真话，若子霖继续纠缠下去，我大概需要换工作了！
　　「了不起！负责！」不知怎的，从赵永腾的口中蹦出这潮语，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感觉更像是强硬堆砌而讲出来的话，是我的答案超出他的预想范围、让他吓一跳了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搞死别人也搞死自己！」
　　「咦，有押韵喔！」
　　「阿赵公子果然饱读诗书，失敬、失敬」
　　「陈姑娘过奖、过奖」互相抬手学着古人敬礼，这好像变成了我们俩的一种默契了……

　　海面起了风，初夏的晚上还是有点凉，尤其是这种空旷的郊外，就更有感觉。
　　「冷死了，我要去拿外套」外套、包包甚至手机都被锁在车上，唯有向赵永腾求救。
　　「累不累？上车睡一下」
　　「吓？」
　　赵永腾收拾一下玻璃瓶，拿起保冷盒站起来，就往车子走；开了天窗透气，再转到副驾驶座、把椅子调整了一下，就变成了看起来比飞机经济舱椅子更舒适的「床」，至少能够躺平下去，睡个几小时的话也是蛮不错的。
　　看来赵永腾说他喜欢到郊外杀时间，不是偶然、而是个习惯，因此一切都有经过精密的安排，由保冷盒这种分寸薄物，以至于车子都有思考过：有天窗，座椅可以后退到底、调较至接近躺平的角度，这些一切都能让他在郊外喝酒过后，来个短暂的休息。

　　马上打了个呵欠，我也真的不想要跟他客气了，就躺了进去拿外套盖住自己，然后就断了片……
　　醒来的时候，正正看到船湾的日出。
　　比想象中的失了色，可能看起来太阳很远，没有什么震撼的感觉。
　　反而是另一边的云雾，围绕山岭，被风剪断、又顽强的集合起来抵抗，很有意思！
　　稍稍转头，看着躺在驾驶座的赵永腾，正熟睡得很……

　　男人躺在旁边露出熟睡的脸，子霖是第一人、邦邦是第二人，没想到赵永腾竟成了第三人。可是这次真的很诡异，至少原因不明，因为子霖是男友、邦邦是闺蜜，
　　赵永腾？他什么都不是……

　　掏出手机想要看时间，这才发现手机又自己关机了，这台手机已经跟着我两、三年，开始会发神经！
　　把它重新启动的声音吵醒了赵永腾，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就被我脱口而出的脏话止住了动作……

　　因为开机后那无数涌入的讯息，全部千篇一律，都是叫我去找失踪的子霖！
　　原来昨晚我离开之后，何颖勤没有接到落单的他，只看着子霖往反方向跑走，就不知去向、联络不上！
　　都几岁人了，玩什么失踪？！子霖这个尘垢粃糠，要死还不赶快？！
　　我坐起来开了车门，想把电话直接摔出去！只是赵永腾在后面抓住我的手，阻止了我：「干嘛那么激动？」

　　放弃了摔电话的动作，电话马上就响起来！赵永腾把电话抢了，就接了电话开了扩音，那是佩如的声音：「八婆！死去哪里？！」
　　我从包里掏出了烟，脚伸了出去，坐在椅子边沿，点了烟大口吸起来……
　　没等到我回答，佩如说：「还是妳跟子霖在一处？」
　　「没有没有！叫他要死就痛快一点！」焦躁心烦到一个极点，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陈鹂蕾身上？！

　　「我懂妳不高兴！但先救人好不好？！」
　　我继续自顾自的吸着烟，背对着电话和赵永腾，后面完全没有动静。
　　「去找他呀！不然妳一定后悔陈鹂蕾！」
　　转身抢了电话，我挂了线、关机。

　　其实我真的不相信子霖会自杀，他没有那个勇气！现在大概只是伤心，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而已！
　　赵永腾也没有说话，安静的把椅子调好，等我抽完烟，就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又揉了我的头……
　　他这一下动作让我再控制不住情绪，伸手抹泪，新的泪水却一直像水龙头坏掉一样滴落下来……

　　我到底在哭什么？！子霖就是懦弱！会失踪躲起来几乎是可以预料的事，还有什么好哭的？
　　而且，我竟然会沦落到在赵永腾面前如此哭丧着脸，这绝不是我所希望发展的剧情！
　　拿面纸擦了眼泪，稍为平伏了情绪，抬头就看到赵永腾在我面前摊开双臂，是昨晚那种「沙包」的姿势，我忍不住用手机掷向他……
　　「哇哇哇……也不要这样！」手忙脚乱的勉强接到了手机，赵永腾又递给我：「有没有什么老地方之类？我陪妳去找」

　　对，我还是低头了……
　　而且是赵永腾载我去……
　　这情形得用「诡异」来形容，子霖肯定是旧爱没错，但抚心自问，赵永腾并不算新欢；
　　只是在这个时间点，就是我自己都很难说服脑袋说，这场景绝不是电视剧最爱播映的「新欢旧爱大对决」！
　　若昨晚我拒绝了赵永腾，冒着把何颖勤供出来的风险也要找蕾佩邦，
　　现在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我真的宁愿我现在是跟佩如和邦邦一起找，而不是坐在赵永腾的车上……
　　即使要去的地方，在这种清晨没有车会有点不便：
　　鲤鱼门

　　那里的灯塔，见证了我和子霖恋情的开始，若说结束的话，回到这里来就是有始有终了……
　　果然，在远处就看到他，闷闷的一个人坐在石滩其中一座大石上，眼睛盯着灯塔看……

　　「找到人了，在鲤鱼门灯塔，叫何颖勤过来」打给佩如，我交代几句，就挂线转向赵永腾：「非常感谢你，我自己处理就可以了」
　　言下之意当然是打发他离开，赵永腾也不笨，就说：「我去附近吃早餐，有什么事打给我吧」
　　看我点头，赵永腾就开车离去。

　　高跟鞋的脚步声与石滩格格不入，所以基本上我踩下去没几步，子霖就发现了我，急速的跑过来，只是当他靠近的时候，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让他剎停了脚步，未敢碰我，然后我们无言的对看了好一轮……
　　「你回家去吧」
　　「我送妳回家」
　　打开包包，拿了烟出来燃点，吸一口、我说：「我已经不是你认识那个陈鹂蕾，你当我变心也好、什么也好吧」

　　果然，子霖傻了眼，事实是他绝对想不到我又抽烟：那个他最讨厌女人做的动作！
　　没错，我是固意做给他看的，让他知道，这一阵子我真的变了，变得他早已不认识，赶快放弃那旧日的记忆与对未来的幻想，认清我们两人并没有未来！
　　「对，我又抽烟了，我发现这个才是我，是我对不起你」转身走到后面长椅子坐下，我把烟灭了，丢进随身烟灰缸里，经过一整夜，其实都已经满了，跟过来坐下的子霖，应该有看到。

　　「何颖勤找你一整夜了，你就别再跑来跑去，等他来接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
　　「失踪这个行为不是小孩子的话，就只有痴呆老人，幼稚！」忍不住出口又见血，可是我这一骂应该有把子霖给骂醒，看他掏出了手机开机，然后是一长串提示音，代表收到超级无敌多讯息……
　　看他专心一边看一边回复，大概是在逃避坐在他旁边，那个他已经不太认识、却又死心塌地爱着的女人，这一刻他那复杂的心情，我搞不好比他自己更清楚！

　　站起来起步要离开，我知道子霖在后面跟着我，心情复杂归心情复杂，放不下就是放不下……祈求着何颖勤赶快抵达，走到马路那边就真的看到何颖勤下出租车，把他复推进去车厢，我转身把呆站的子霖拉过去也推了进去，什么都没有说，就帮他们关上车门，最后听着子霖喊着我的英文名字「Rainie」，我还是头也不回的往车站走去，拦了另一台出租车、离开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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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中，洗完澡，躺在床上，给「蕾佩邦」群组报行踪，顺便打了几句发泄脏话，说我要睡觉、吵我者死，就关上手机。
　　可是眼睛一闭上，昨晚至今早发生的所有事，就来紧紧的缠绕……
　　真的很想要摔手机……

　　醒来已经接近中午，基本上是饿醒的……
　　开了手机，「蕾佩邦」群组只有邦邦发一个拥抱的贴图，另一个新讯息，是赵永腾，说他也回家补眠，叫我想要的话随时打电话吵醒他。
　　这个男人，真的很有趣！可是今早一闹，害我暂时不想再看到他的脸……

　　然后手机还有一个社交网站的讯息，没多思考就点开阅读，吓得我整个人弹坐起来！
　　前阵子我一个人去垦丁的时候，遇到几次搭讪，最后一次聊得非常愉快，那是一位美国藉老师，比我年长十年，名叫Steve，他竟然说他现在在香港！

　　社交网站讯息就是能让对方知道讯息被读了没，所以他很快就传讯过来，说他现在在上环某处住宿，问我有没有空约一次见面……

　　基本上搭讪的男人，甚至是赵永腾，某程度上我都把他们归类为「呃虾条」（骗上床）类别，可是很抱歉，我陈鹂蕾不是那种女人，吃饭喝个酒没关系，再进一步your place my place，门都没！所以我和Steve那次就只有聊天而已，最后各自回民宿，想着永生不见。怎料他竟然就出现在香港！这是怎么回事？！

　　是蛮想要一个新脸孔让我开心一下，只是起来一瞥镜子，现在一副鬼样完全不想出门，就只应邀他晚上到兰桂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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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在地铁站等候，虽有一阵子未见、却还是认得彼此，Steve仍是一身清爽，又高又瘦，立体的轮廓虽算不上很帅，可是金黄色的短发配蓝眼睛，对女人就是有莫名的吸引力；旁边一众无论是本地女性还是外佣姊姊，都必定转头多看他几眼。
　　打个招呼，我就领着他边聊天边缓缓走到兰桂坊，他说他工作的学校让他放假两天，加上星期六、日一共四天，临时起意，就来了香港。
　　星期六晚上各家酒吧早就满了人，游逛一圈后，随便走进一家不用等位子的，眼睛先扫一下附近有没有认识的脸，确认都没有半张之后，才领着他两个人坐进去点了酒。

　　「妳很漂亮」用了极标准的国语，Steve看服务生远离就对我说。
　　出门前一小时，我就整理仪容，化了妆、穿着纯黑色吊带连身短裙，外加一件紫、蓝、红混合花色波西米亚风的披肩，高贵又不失活泼。理所当然接受赞美，说一句「谢谢」向他投报微笑；只是他这句话我第二次听到了，大概对着每一个搭讪对象都会讲，才练就如此「本地腔」，因为事实上Steve的国语根本没有很好，跟我沟通都是半国语半英文，体谅以广东话为母语的我、国语好但英文烂得要命的痛苦。

　　「这里就是兰桂坊了，感觉如何？」
　　听到我的问题，Steve这才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头环视一周，我们正坐在酒吧比较里面的一角，根本不能「观察兰桂坊」，这夸张的大动作实际是在搞事搞笑：「很热闹，有点像垦丁大街」
　　笑笑回应：「可惜呀，这里没有六块肌帅哥和比坚尼辣妹」
　　他有听懂是什么，把视线又转回聚焦在我身上：「就是有也移不开眼睛呀」
　　这一下台湾仔的尾音太可爱了！在台湾混了几年，Steve的国语自然有当地人的影子，只是讲话的逻辑很明显还是一个老外，直接赞美、直接表达想法。

　　「喂，亚洲人没有在这样讲话的」服务生放下两瓶啤酒和一盘下酒小吃，稍为打断了我的话：「这种讲话方式只有在追求女生的时候才会用上」
　　「我是在追求妳呀！我都追到香港来了！」
　　这下太好笑了，忍不住哈哈哈朗笑几声，讲成这样谁分得清楚孰真孰假？而且拜托，你才认识我多久？

　　「Don’t say you love me, you don’t even know me baby（别说你爱我，你根本不认识我宝贝）」把多年前流行曲的歌词都搬出来，给他一个喻意深长的笑容，举起酒瓶说一声「cheers」
　　碰了瓶，Steve一口气喝了半瓶，这肯定不是豪气，倒像壮胆：「Rainie，我说真的呀！他们说这叫『一见钟情』……求妳给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