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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今年花胜去年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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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江昀深低低一哂:“行,行,知道你身量好。我倒不曾觉得自己矮过,可你都比我高了快半个头。果然胡人的后代都是……”
他突然止了话头,即便是有些不胜酒力了,还是硬挤了几分清醒看向颜钰,见他神色如常,方才继续道:“我说这个,不要紧罢?”
“自然无碍。只要自己不去介怀,旁人说着我也是无心入耳。”
片刻无言间,二人默契击杯,又是一碗黄汤饮尽。颜钰脑中稍稍有些飘飘然,江昀深却已是醉眼朦胧:“我从前便听说,那些人总是妒忌你,暗下为难你给你使绊……如今还好吗?还会受气吗……”
颜钰笑道:“便饶舌讲个往事罢。尚书令宴请文官,请来了一众胡人的姑娘少年跳拓枝舞。尚书令大人又让我更衣一同跳,说这是我家乡舞,胡人善舞,我定然也是会的。当时便有些尴尬啦。”
江昀深见他说得玩笑,许是酒力催就,心下竟起了几分难过,不由问道:“可你上朝穿不了官袍,俸禄也比旁人少上一半,凡是圣人不在的各样,你的吃食总是不好……”
颜钰看着他此刻不加掩饰的满面忧患,笑道:“原来三郎君这样关心我。我身为你父亲的幕僚,私钱还会少么?其他什么旁的事,我早已忘了。郎君怎么不问问我,到底会不会跳拓枝舞?”
江昀深却不理会颜钰的打趣。他吃了几口菜,胃里有了东西,总算稍微舒服了些。他感觉脸上似乎在发烫,头更是比往日安养着时更晕眩,心里却无端是一片安定。是因为对座的这个人么?有他在,自己似乎不用担心什么,包括不久之后的后事,他有些自嘲地想。
他确实醉了,可人不受控制,思维却还清醒得很。原来自己记得这么多关于颜钰的细节,现在也无从考证从何处听来的。而自己却放在了心上。
只剩下为何要放在心上这一个问题了。
江昀深记得,颜钰在朝中初初崭露头角的时候,自己曾也对他留了几分意。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确实是文采斐然。自己便是不通文墨,他的边塞诗读来也能有感同身受的凄恻。
后来颜钰归到父亲麾下,连父亲在政事之余,都要称赞颜钰的妙笔。
他艳羡他的才华,也曾想过若是自己也有如他这般的一技之长,父亲是否也会对自己转了看法。
颜钰的特别也在于他的出身。据说他的父亲是胡人,他出生时便不见所踪,而他母亲在他七岁便因饥荒而撒手人寰。坊间曾有传闻说颜钰少时为了生计曾经做过那种少年,不过江昀深并不信。
后来战事不断,江昀深便淡忘了颜钰。偶尔的回京,还因误信他推波助澜舅舅遇险之事,生了反感。
那这样看下来,颜钰还是个不错的人罢……
江昀深便一直怔忡着,直到颜钰唤了他好几声方才回过神。
“原来你酒量并非海量,一坛多就醉了。不饮酒了,喝碗汤罢,是我做的。”
颜钰给江昀深盛了碗汤,他惊奇接过,道:“原来你下午不见,是去了厨室。”他拿起调羹小小地品了口,又称赞道:“是鸽子汤。醇浓正好,很好的手艺……”
颜钰便知是合他口味了:“今晚算是把不该碰的都碰了,是我的不是。从明日开始可要管着你,再不能如此了。”
他正笑着看江昀深品着汤,却见他停了动作,抬眼看向自己,轻轻解释道:“还有方才你说我酒量……其实不止两坛的。现在我身体不好,所以才……”
他此刻一双桃花眼眸迷离,却又强作清醒,颜钰对上便觉心动。又听他说了这样的话,一股爱怜之意是再无法平息,只得调笑道:“马上便廿五了,郎君还这样孩子气。”
江昀深却不察颜钰话中此刻的情意,只怔怔道:“是吗……许是喝了汤的缘故罢……”
颜钰见他说了醉话,更觉得有趣。见他饮完了汤,便把一碗新鲜草莓推向他手边。
正巧,饮过浓汤,虽是好滋味,却也因味醇而生了几些浓腻之感。见了水果,江昀深未多想便取了一颗来吃。草莓玲珑小巧,味酸微甜,这样的清爽多汁,又慢慢嚼了几颗,方觉得舒畅了不少。
“颜子絮,你当真贴心得像他从前……”
颜钰“嗯?”了一声,并未追问,只一笑而过:“伺候得很周到是么?亥时过半了,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江昀深便见颜钰似乎敛了散漫神色,几分郑重地把方才置在一边的漆盒拿来慢慢打开。
“我去岁年末去的镐郡,当地盛产美玉。正好他们刚出了一块挺罕见的玉石,我便买了回来,找人雕琢成了勾连卷云纹,如今送你。”
江昀深从他手里接了玉,冰冰凉凉的触感。他头晕着看不太清这玉的样式,心下却翻腾,骤然起了深深的感念,只觉得握在手中的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了。
可是将死之人,无以为报。
“你这样早的时候,就开始留心我的生辰贺礼吗……我极喜欢,现在便戴上,可以吗?”
“当然可以。”
这还方是第一重贺礼。待江昀深戴好了玉,颜钰便笑着又拿出了一本书册递给他:“也是送你的。”
江昀深疑惑,颜钰却也不解释:“你现下不太清醒,先收着,我明日再和你说罢。”
江昀深温温软软冲他一笑:“你送的总是好的。我清醒着呢,你便说罢。”
颜钰见他坚持,不由无奈轻叹,接着温柔道:“这本词集,自我入京遇见一个人,三年来,我从不间断地在写。今年他遇上了灾殃,我无所可写,所以断了半年。前些日子我回到京城,在见到他的前一晚,终于写了最后一首收了尾。我给这本诗词取名叫《深闳词》,取自庄子的'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深闳者,深远宏大。他的人生,也本该如此的。”
大约就是仗着江昀深醉了,颜钰才敢如是说。即便是如此露骨的话,江昀深也听得一知半解,隐约间有些异样感觉,却迟迟反应不到脑海里。
“里面都写了什么……”
颜钰微微蹙眉,却笑得越发温柔。他翻开书封,便是一首《夏夜入城》。
巾栉侵残夜,衣裳谒上官。
市心偏得热,堤面自生寒。
水阔江湖小,川平象纬宽。
篮舆得佳梦,摇兀又惊残。
“这是最后一首诗,是我见到他之前最后映在心里的景象。”
颜钰见江昀深一脸醉意朦胧,也不强求,只兀自用平白的言语继续介绍道:“我去翻了他的资历,又从他身边人的口里打听他的事。从他去汕郡习武开始的种种,我都以诗词的方式记录下来。他所有漂亮的战役,他行军遇到的险情,凡是我能知道的,我都写了下来。”
“如今他的荣誉被人遗忘,他的地位也被人取代,我却偏不要世人忘了他。我此次回京,已经让我的家仆去把这本诗词集送到翰林去了。幸好如今我还算有些名气,只希望能为他尽一些绵薄之力。”
他看着江昀深,藏不住的哀愁和情意。
夏夜的庭院里,海棠正盛,微风习习。四处安静极了,鼓噪的心跳就更加清晰。将诉未诉的心意,让人焦躁,让人踌躇。
容颜清隽的文雅郎君,眉宇俊逸的英气公子,相对而坐,静默无言。你一定难以猜着谁是武将,谁是文官。
若无连鬓虬髯,如何能威吓敌方将士?
并非温润如玉,如何能道来风花雪月?
可世事如棋,总是诡谲莫测。颜钰自认坏事做尽,却仍享盛名。江昀深兢兢业业,却遭了如此劫难。
更甚者,是他对他的情感……
江昀深再如何昏沉,这样的话讲了出来,心里也自是明了颜钰的意思,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理解是否也是颜钰的意思。他只能愣愣地看着颜钰,避开读懂他眼中的柔情,只因那柔情竟然是对着自己的。
说来也惭愧,一个廿五岁的人,竟从未钟意过哪位女子。家中唯一一个妻室……不提也罢。
可他听了颜钰的话,心里无端竟也兴了波澜。但江昀深愿意承认,波澜的来源是他被颜钰的用心所感动,也因为他俊俏的面孔。
眼帘里,此刻远如天边月,又或近似西面山川和身边庭院里的怡红清绿,都是爱情的序幕。
江昀深所剩不多的理智来不及去惊异自己竟会因为一个男子的容貌而心动。
他被颜钰这册只为自己写的诗词也惊住了。他曾艳羡过颜钰的不世之才,可如今这不世之才却只为自己执笔,写就过往的岁月。
江昀深还有些遗憾。他虽然和颜钰还算不上好友,但却觉得若是二人能似友人般并肩骑行在塞外的广袤天地,把酒当歌,或许也是种舒畅的生活。
他也要承认,颜钰和自己的相处,确实挺合拍的。
只是自己如今只余残躯了。过往陪伴在身侧的人都因各样的缘由远去了,最后的时日能得颜子絮这样无怨无悔地陪着,也算是他江昀深的幸运了。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无人同,大约是来生再见了。
来生意味着什么?是重新来过,是重新拥有健康的身体和自由的未来,是摆脱此生的诸多束缚。来生的诱惑太大了,江昀深似乎也有些心动了,这样想着,或许能更从容地赴死了。
他正这样绝望又乐观地胡思乱想,颜钰看了眼夜空,月落云升,朝着西边落了许多,子时已到。
他便江昀深耳边轻轻道:“怀瑾握瑜兮者,江瑾意也,愿郎君一世都如是高洁。”
“江瑾意,三郎君,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