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梦间集】丹青秋雨辞（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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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殊途】
“你输了。”
她如此平淡地道来，无悲无喜。
随后她松了束缚住木剑剑身的黑纱，后退了几步。
“我的力量摆在这里，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能做到而我做不到的。”无剑抬眼与他对视，双眸之中已将情绪尽数掩藏，“先生当年也并非没有心魔。我与先生的心魂共生，那些他所经历过的痛苦或是茫然，我都感同身受。”
“所以木剑，我也并非是你所想的那么不堪。”
木剑依旧缄默不言。
“木剑，我知先生于你意义非同寻常。纵然是我，可能也不如你对先生的执念之深。”无剑继续说道，其间目光瞥了一眼那边自上崖来便一直站在一旁的紫薇，“你当年所寄之身已濒临腐朽，而你魂灵残缺，即将消散于世，是先生将你带回，让你在他手中得现神兵利器的绝世风采。而你也陪伴着他凌于武林之巅峰，如此种种，皆非一句深情厚谊所能尽的。”
“那又如何？我比不过你，无剑。你才是主人所最得意的——”
“那又如何？”
木剑被她再用这么一句话一噎，反而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
“木剑，听我一句劝。”无剑向前走了几步，在脑海中描摹着他过去的模样。可可越近一步，他如今的模样越是清晰，那记忆中温润柔和的剪影便越是模糊。
可越是如此，还越想再进一步看个究竟。
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终于，她放弃了，她停下了，停在他身前五步的位置。
“别再犯傻了……回来吧。”她的声音此时是低的，像是为了这份情分求着什么，“你只要还没酿成大错……总没有人会怨恨你的。就连我也不会。”
我还会把你当成我最敬爱的兄长，还会把你当作以前的木剑，不会有丝毫改变。
哪怕明知已经有了裂痕无法真正回到过去……可只要大家都安安稳稳的，不过是我一人自欺欺人苦苦坚守，又有何妨呢。
其实木剑啊，你根本不明白。在当年承先生重托之时，我便早已做好了觉悟。
“回来？”
木剑低低地笑了笑：“如何回来？无剑，你看看我现在。如果你不识得我，你会不会把我当成魍魉，而不是五剑之一的木剑？”
“你和魍魉，终究是不一样的。”
无剑的目光轻而缓地打量着他——或者说更像是一种审视，而她的回答也是坚决而笃定的。
纵然眼前人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点一点变质，到如今几乎已面目全非不复如初，可他还是他。
“那你便当我是吧。我已甘心入魔，纵死而无悔，你如今所说的这一切，又有何用处呢？”
怜悯，同情，或者是温柔，我俱已不需要了。这是一条走到黑的路，你也是一样。
我们走的原是一条路，如今不过是走到了岔路口，以后的路，都是一样的道阻且长。
谁也并不比谁幸运，谁也并不比谁高尚。
“你执意如此？”
“无剑，你该不会是还天真地以为，我会回头吧？”木剑微微挑眉，笑得邪肆——他终于也不再继续压抑、继续伪装。
而且，也回不了头了。
紫薇默默地退后了些，到了一个绝对不会打扰他们的位置。这两个人如今已经僵持到如此地步，若说还有谁能拦得住一头撞向黑暗的木剑，那便一定是她。
若是她都拦不住，那也只能徒叹命运弄人了。
无剑半垂了眸，衣衫翻飞，她猛地一抬手，双指并剑，划过那黑纱外衣的衣摆。
那片黑纱无力地随风摇曳着，飘到木剑的眼前。他只是看了它一眼，抿着嘴唇，终是看着它翻飞在偌大天地之间，不见了踪影。
“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过往种种，皆化云烟。”
从此兄妹相依情分消逝，五剑相伴恩义断绝。
可能任谁也不会想到，最后做出决裂这样决绝又悲哀的选择的人，居然会是她。
她那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却也一样是傲骨一身。
既已不可挽回，那便把这自欺欺人的假象撕裂开来，直面那血淋淋的事实，纵然触目惊心，却也只如新生前的阵痛。
阵痛之后，才有新生。自此，便是重整旗鼓，来迎接那兵戈相向刀剑加身的一天。
“割袍断义，恩义尽消。”木剑像是叹息，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很好。”
他终究只是转身离去，从此再没像在当年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时那样摸过她的发顶。
天边天光渐渐起了一线金色，他的背影被那道金光衬着，只留下了一道熟悉的剪影。
如此，方与当年之人相合。
竟是分毫不差。
这一幕如此熟悉，似乎与记忆深处某个画面共鸣。无剑按着额角蹲下身来，却抵挡不住头部撕裂一样的剧痛。
像是记忆被撕扯一般……
梦境之中，火光大作，神秘而渺远的低吟声在耳畔不断回响。可无论如何去听，总是听不清那神秘人吟唱的内容。
身体内血脉逆流，心脏跳动愈来愈微弱，到最后几乎感觉不到了——
在心脏完全停止跳动之时，她听见了水流的声音。
并非是血液流淌，而是真的清凉泉水在细腻而温柔地流着，像一只柔软的手抚过她的身体一样，漫了上来……
“跑……”
她听见自己说。
然后，她看见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奔跑，带着一具似乎已残破的身躯。她不停地向前跑着，似乎要逃离什么。
身后追赶的气息温柔却又带着陌生，让她感到寒意从脊背开始蔓延。
“阿无，你要记得……”
有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低低的，却让她如此的安心。
“先生……”
“你要记得……”
独孤求败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这样一句，可是每当要听到要她记得什么的时候，却总是像笼了一层薄纱，明明就要揭开了，却根本听不真切。
若不是这一身强大的功力，以及记忆中那走马灯般的流年过往，她甚至都要以为其实自己从未恢复记忆了。
“阿无……”
“阿无，你不要怕……”
“阿无，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些祝愿、安慰与寄托，皆化成一句句低声的呢喃，在她耳边轻轻拂过。
·
“无剑？”
梦境之外，有少年清澈的嗓音唤着她的名字，却无法把她从深重的梦魇之中拽出来。
金铃索半拥着她冰冷的身躯，却无法给她传递半分温度。
“她怎么了？”紫薇半蹲在二人身边，低声问道。
“她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今夜她便是有这样的情况，但是在觉察到不对之后便强撑着跑了出去，如今却似乎是又被什么触碰到了那埋藏极深的记忆。
“紫薇。”金铃索一边运着心法尝试唤醒她，一边轻声问道，“请你告诉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会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金铃索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便静静地等着他回答。
紫薇默然了许久，却也知终还是有将这一切和盘托出的一天。
“这五剑之境内，无剑她是最主要的一块基石。”
金铃索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而无剑本就生于剑魔的心魂，因此，她算是生于剑魔之身，长于剑魔之魂。而这方世界，便是他当年离世前耗费心血，融了神魂而塑造出的五剑之境。”
因而，五剑之境便是他，他便是五剑之境。
“而我们五人，虽是基石，可真正撑起这个五剑之境的，却是无剑一人。”
金铃索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眸光中闪过一丝凉意。
“但是随着五剑之境不断遭受冲击，作为奠基与守护者的无剑，渐渐也随着五剑之境的破坏而变得……残缺。”
那真的是残缺。无论是她的外表，还是力量，亦或是神魂。
他们最初见到的时候，也觉得心惊肉跳。
“那样子的无剑，已根本无法支撑五剑之境。可是如若这样下来，她和五剑之境都会灭亡。”
“于是木剑便找到了个极端却绝对可行的法子。”
“木剑说，要想维持这个世界的稳定，便只有以无剑之身，补五剑之境。这样一来，她与五剑之境共生，她不死不灭，五剑之境也不会遭到灭顶之灾。”紫薇沉默片刻，终于是再度开口：“而我们，也从来都知道这件事情。兄弟多年，我们也清楚木剑他绝不会做有害之事，便在后面帮手。之后的事情，你们也就都知道了。”
便是因为这样，纵然要与魍魉为伍，他们也做了。
紫薇也难得地说了这么多话。他将旧事徐徐道来，金铃索却觉得自己的心也要和怀里的人一起冷下去了。
无论是桃花岛上与紫薇相遇，还是后来与青光、玄铁偶遇，皆是出于此……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做得究竟是对与不对。
“尽天命以重塑神之血躯，重塑的并非真是……主人的身躯，而是这载了他全部心血与神魂的五剑之境。”
便真如那女娲逢人间灾祸，终以身补天。
·
梦里的无剑，依旧跋涉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她看到了无数的影像，有当年那个一心沉于武学、与世隔绝只一心守护五剑之境的她，也有突破境界失败之后茫然无助的她，也有失忆之后的寻梦人，也有——
如今这个，彷徨踟蹰，却困于过往的她。
“为什么……”
她听见有绝望凄凉的少女的声音。
那是之前的她吗？
可是她为什么……完全没有那一个时期的记忆？便在是她恢复的记忆之中，明明大段大段的时间都在，可细细查看之后，偏偏就有这样一段空白。
她尚且还是少女形态之时，将那段记忆翻开，竟然是空白。
“兄长……为什么……”
“我会把我的功力提升……我会修补好残缺……兄长，求你……”
兄长……
是木剑吗？
“青光……”
“紫薇……”
“玄铁……”
少女无助而乞求地一一唤去，却并未得到回应。最后，只能听见她绝望的呜咽之声，却又被她自己尽力压下。
她听见有什么突然坠入水中。
“无剑。”
她听见了木剑的声音，蓦然回过身去，带着哗哗的水声，却仍面临着无边的黑暗。
“你忘记了吗？你当年曾答应过主人的——”
即便离去，也会归来。
纵使消逝，亦将重聚。
“我唯一的梦，便是能实现你的梦……”
“无论，我将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
“无剑在此立誓，定不负先生所托，必会……”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也似乎是她所说过的话。可就连这样，她也已经记不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
她应该记得的、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的，到底是什么？
所有的剧痛忽然消失，水声也如退潮一般哗然而去，最终只剩下一片宁静，深入灵魂的宁静。
她看见了其他的四剑，木剑为首，剩下的三人皆退在后面，不曾看她一眼。
可是她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笼着的一股浓浓的哀伤。
就连紫薇，都半阖了眼眸。
木剑就站在她面前，中间却隔了一潭池水。那似真似幻的水声便应是来源于此了。
在这梦境最深处，她终于看见了自己——
正静静躺在沉剑池内。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梦间集】丹青秋雨辞（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