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梦间集】丹青秋雨辞（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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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血诀】
无剑睁开了眼。
眼前已不再是那断崖与雪夜，而是她所住的那间石室。她坐起身来，茫然而安静地靠在石壁上，对周围的一切事物似乎都毫无感知。
迷雾一样的记忆又被翻开了一些，那血淋淋的过往便更为触目惊心。
可就在这已不堪回首的过往背后，分明还有着更多未曾出土的旧事。
“你醒了？”
她顺着声音看去，金铃索似是刚刚调息完毕，正向她这边望过来。而一旁的山壁旁还靠着另一个人，竟是紫薇。
无剑向金铃索微微颔首后，便把目光投向了紫薇。她的双眸平静如死水，寂然而望，像是一种审视，又像是一种无声的问询。
或许也只是一种，毫无任何情绪的注视。仅仅是注视本身而已。
但往往平静与纯粹，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或许其中将会孕育什么。
紫薇与她目光相触的一瞬间，便清楚她已经记起来了那一部分的往事。
“无剑。”他道，“你想问什么？”
“紫薇。”无剑站起身来，走到了与他身前距离三步远的地方，直视着那双紫眸，“木剑不说，先生也不说，那你是否能告诉我……当年，就是我封闭的这部分记忆之中，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
“我想知道。因为我只有知道了，才能理清这一切的脉络，才能找到办法，挽救这五剑之境。”
紫薇与她对视良久，才道：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捡回浮生的时候吧？”
“我自然记得。”
“浮生——那时本该叫打狗棒，在那次江湖大乱之中折断，浮生剑也是一样。只是一直以来作为打狗棒兵魂而存在的，就是浮生。所以打狗棒折断，便是真的再无生机。而浮生也折断，却还能留得一缕残魂存在。”
无剑点头：“我知道。这也是他作为浮生而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缘由。”是浮生，而非打狗棒，更不是绿竹。
因为就像浮生自己所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绿竹，只有浮生。
“所以……”无剑根据他的话推测了一下，“我被封锁的那段记忆，和当年那场大乱有关？”
“不错。”紫薇道，他顿了一下，还是选择跳过一些事情，简单而突兀地交代了结果：“所以当初你和浮生诀别时，我们都觉得很惊讶。”
无剑有些疑惑地抬头。
“因为浮生，是当年你身边之人中，唯一的一个幸存者。”
她的瞳孔略略一缩。
“什……什么？”
唯一一个……幸存者？
“紫薇，你能不能……”
“无剑。”
一个沉稳厚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无剑回头看去，见玄铁已经推了门走进来，想必是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别难为他了。”玄铁叹了口气，“你若是真想听，就让我来和你说吧。”
不知为何，看见如今站在昏暗灯光下的玄铁，无剑忽然想起了她失忆的那一年在树林之中，他和木剑并肩而立的身影。
只是如今的他就站在她面前，而她的记忆也很是清晰，清晰到不用看也能回想起他的眉眼。
而不是那时的晦暗不明。
无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了声道：“你说吧。”
“那一次江湖大乱，无数兵刃折断，或被投入铸炉。这个世界本与兵魂有着无数的联系，也专有一方通道是为了不幸亡故的兵魂所备。只要有一缕残魂，他们也能生重于这个世间。”
“这我知道。”无剑说道，“这也是先生当年开辟五剑之境的初衷之一。刀剑有情，纵然是折断或是熔铸，亦或是出世，那么寄托其中的神魂也需有个安身之地。”
为了那个人的梦，无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苦苦支撑，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禁锢了自己，让自己与世隔绝，只一心为了守护五剑之境而生存。
那个人与她神魂相连，那个人便是她的信仰。
他于她而言如父如师，而他们同时却又是这世间最为默契的知己。所以她从刚有神智开始，就陪他一起感受过人世百态，和他同甘共苦，最终也在他的托付之下，一直守护着五剑之境。
她肩上所担着的，从来都是最沉重的。
所以当时若是一定需要她以身修补五剑之境，她想必也是愿意的——那么，就一定有某件事，让她还不能就此消失。
而且这件事，一定极为重要。重要到，她能放下那一身傲骨，去那样绝望那样可怜地乞求着。
到底是什么？那样撕心裂肺的乞求，那样悲痛欲绝的哀哭？
她的印象中，自己从未这么哭过。可是此时听来，却分明是已经刻骨的深沉记忆，纵是想忘，也如随形之影跗骨之蛆，摆脱不掉。
于是她问：“那后来呢？”
“主人开辟五剑之境后耗尽心血与神魂，便去世了——这你是知道的。我们又在这里待了漫长的一段岁月，直到某一天，通道忽然涌进了大批残魂，其数量之庞大，几以万计。”
“万计？！”无剑几乎不敢相信。
金铃索听到这里，也不禁感到骇然。万计……那江湖之中，究竟是发生了多大的混乱，才能让消亡的兵魂达到这个数量。
而且玄铁说是那一天……那么之后？
“通道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冲击，在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天之后，裂开了一道缝隙。”
无剑心里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而记忆深处也有某一块突突地跳着，和心脏逐渐同步。
“接着，通道的守门人被杀。”
“是谁做的？”无剑急切地问，“守门人一般都是功力极强的古名剑，就如同如今的巨阙前辈，寻常的刀剑……不，哪怕是当世的神兵利器，也不见得能伤到其分毫！”
玄铁摇了摇头，声音似悲似叹：“不是兵魂。是魍魉。那道裂缝削弱了五剑之境对于魍魉的压制，守门人在修补裂缝的时候，被魍魉王偷袭，之后被其率领的一干手下……撕成了碎片。”
玄铁回忆着，他似乎与当年那位守门人有着极深的交情，此时神情颇为沉重：“当时围杀他的魍魉……已经不能以百数来计算了。似乎是早已盘算好的，几乎当时那附近所有的魍魉……倾巢出动。”
她一时感到有些窒息。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不过只是个开始。
“后来我们才知道，是人间出事了。不知为何，主人生前开辟出一方境界的事被人知晓——当然也有可能是有心之人编造的，总之这件事传了出去，引得各方相争。本就不甚安稳的江湖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无剑问道：“为了打开……这方境界吗？”
玄铁点了点头：“不错。”
无剑只觉得荒谬又可笑，却终化为满腹难言的悲哀苦涩。
“那……后来呢？”
她恍惚觉得，自己似乎都已经无力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她觉得就会牵扯到记忆之中那连她都不敢面对的过往了。
真是……她自嘲地想，明明已经决定面对了，却还是本能地……不愿。
不愿，也不敢。
木剑也许说的是对的，她真的是个懦夫。
“而剑魔所开辟境界的传言愈演愈烈，便有人策划了此事。准确来说，是各方联手策划。”
人的野心，究竟有多可怕？
紫薇在一旁接了一句：“各方各派，包括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便以除灭邪祟匡扶正道为借口发动了清扫。不过是窥伺那所谓的剑魔秘宝。”
她的声音渐渐平淡了下来：“哪怕，毁掉千万兵器，也要打开这方秘境吗？”
独孤剑魔，江湖之巅。
这八个字，足以让无数江湖人为之疯狂。
人的野心，便真的有这般可怕。
“毕竟对于太多的人来说，刀剑兵器，皆是他们拿来谋利的工具。刀剑既然无眼，又有几人能真正想到刀剑也有神魂呢？”玄铁叹道。
“这场大乱是有心之人在背后推动的，也对五剑之境造成了重创。魍魉肆虐，哀鸿遍野……这便是第一次魍魉之祸。”玄铁缓缓说来，目光落在无剑身上，“无剑，你还记得吗？”
无剑全身都在不能自已地颤抖着。她紧闭着双眼，似乎又在回忆之中看到了那满天遍野的血色，以及……
以及什么？
又是那些模糊的、从她身边走过的人影……
“魍魉祸起，引魂镜出世，不少人触碰到了引魂镜之后，变成了魍魉。而这其中，也发生了不少故事。”
而无剑，在这些故事之中，你占了很大的分量。
你为此奔走四方、斩杀魍魉，在祸患之中与那些人结下了深厚情义。以致后来那些痛苦，包括沉剑池旁你的哀求，皆以此为渊源。
只是后来的事，我亦不忍再告诉你。你若是能记起来……那便是天意了。
“——所以，木剑为了稳固五剑之境，宁以让我神魂俱灭为代价，也要将我推入沉剑池。”无剑缓缓睁开双眸，轻声诉道。
仅仅是陈述而已。没有怨恨，也没有痛苦。
但那与其说是修补，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残酷的献祭。
所以在她还未恢复记忆之时，见到木剑，才会对他有那么一种莫名的恐惧。
因为她被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推入了绝境。
就在这个雪夜，她刚刚与木剑割袍断义，从此绝断兄妹情义。
但原来他们之间，早就彻底离心了。
从他推她入沉剑池、而她不惜燃烧自身血脉挣脱枷锁与禁制，杀出剑冢开始。
那之后她奔逃至冰火岛，寻得静谧偏僻之处闭关修行，突破最后的境界，争分夺秒。
归根到底，她还不是这世间至高至强之人，所以才会连自己的结局和自己的担负都把握不住。
但是她太急于求成了。锋芒太过，又困于心结，最终突破失败，导致了后来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可是仅仅是这些吗？前后因果，来龙去脉，江湖之乱那段时间在她的脑海里，也依然还是空白。
木剑说她懦弱，说她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那她所恐惧的，又究竟是什么？
每次去回想那段模糊的时光，她能看到无数匆匆的身影，无数细低的呢喃，却什么也摸不清楚。
每一次，都能感觉到有深沉的悲伤蔓延于心底，却不知何故。
她睁大了双眼，似乎通过虚空看见了一个背影——白衣黑纱，却是她自己。
可原来这黑纱，竟也是为了往事所披？
她听见自己低声吟唱往生歌谣，走在荒凉的原野上，走过一座座荒凉孤凄的坟冢。
是谁？
是谁被她遗忘在旧时光里，是谁被她埋葬在记忆深处？
这些……又究竟是谁的坟墓？
她复又闭上了双眼，耳畔，又似有水声泠泠。
终于，她看见了，那些躺着她身下的、铸成无数禁锢与那一方祭台的——
千冢百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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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你陪我去一趟古墓吧。”
她从回忆的逆流中脱身，睁开眼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此句。
金铃索抬起头来，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身为无剑，我也应当担起自己的责任。”
已是字字铿锵，不见迷茫。
她并没有真正记起什么。但是有的事情，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她既与这五剑之境同生，那以她的血肉，必能修补这个世界的残缺。
古墓深处，时空裂隙旁。
她割破手指，衣衫无风自动，剑气纵横。她双指一并于虚空一划，一道血痕便突兀地出现在空气之中。
无剑静心凝神，默念心诀，接着以血在空中画出诡谲妖异的符号。血源源不断地从她指尖涌出，流淌在那足足有一人高的符咒之间。
她写得飞快，却不曾有半分的错漏。
最后一笔落下，无剑收回手，脸色很有些苍白。她稳住身形，催动符咒，看着那血诀渐渐膨胀，最后如一道巨大的封条一般，封在了那凝滞的时空裂隙之上。
时空裂隙与血诀皆是一震，随后血诀光芒大盛，血光流转，时空裂隙渐渐闭合，最终凝成一道黑红的线消失不见。
“成了……”无剑松了一口气，身体却仍然紧绷着。金铃索连忙上前扶住脚步虚浮的她，运起心法为她调养。
她死死盯着时空裂隙消失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再也不见其出现半点，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梦间集】丹青秋雨辞（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