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部众》阿荧

6、五 道可道

　　他们、我们，和你，这个山庄本来只有这么三种人。
　　“他们”是那些木偶仆人，我们是这些好看的娃娃，你是我们的仆人。
　　后来，我又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他是你安排给我的老师。
　　“老师”是个难看的人，一直低着张又黑又瘦的脸趴在地上，好像站不起来的样子，说话也都是盯着地面说。
　　有的时候他连话都不肯说，还好你给我的竹针很好用。每次我把针尖在桌面上轻轻划过去，他就要发狂的蹦起来，然后只要我答应把竹针收起来，他就什么都肯说了。
　　这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啊，我知道有的人一吃鸡蛋就要吐，有的人喜欢闻脚丫子味道，还有的人作梦作到一半会起来走路，但从没想到过会有人这么害怕竹针摩擦硬桌面的声音。
　　跟老师的学习很困难，首先他的话很难懂，大概因为南方人的关系，听说那个有杏花和烟雨的地方所有人说起话来都鸟语花香——不过，他说的东西也太难懂了一点。
　　我可以记住什么是“棠棣”、什么是“江离”，这些都没关系，但有的问题真是叫我没办法。
　　为什么“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呢？阿姨和姐姐们都是自己养自己，虽然钱是从男人手里赚出来的，她们需要努力工作，可是也不算太难吧？我到阿姨家之前街上婶子和大妈也都有一天到晚作事，织布养鸡换油盐，有的顺便喂饱她们家读书的男人，一直这么过下去，有什么难的呢？至于小人，不管说的是小孩子还是坏人，活得基本上都不比很多人难的——还是说坏人因为容易被砍头所以就不容易养得活、所以说难养？
　　在我磨了两次竹针之后老师跳起来了，他尖叫着说“养就是对付”，我只要记住女人和小人不好对付就好了，其他别管。
　　好啊。我很乖的点点头，又问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列女传》里我们要学习的姐姐被人抓了一下手就要把胳膊都砍掉呢？困为已经被人弄脏了？阿姨那里的姐姐们岂止被人抓一下手啊，看上去还是很干净嘛，天天要洗澡的，绝对比男人干净——哦，脏是“玉指”？老师，玉指怎么会脏？
　　我们用了一根竹针的时间弄懂了“玉指”和“喻指”的关系，我接下去问：
　　被弄脏就要砍掉吗？可是上次翟秀才大人老太君捐给我们祠堂的乌木佛像给再嫁的田大婶摸过，他们说她弄脏了佛像，叫她跪了半宿、罚了两斤灯油就完了。如果按照老师的逻辑，不是必须把佛像砍掉才可以吗？如果按照我们祠堂的规矩，被摸的姐姐应该去罚摸她的人的灯油，才可以把自己洗干净吧？
　　在竹针轻柔的“沙沙”声里老师抓狂的跳了起来，这次他吼道：“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啊？哪有这么多乌七八糟啊”？！
　　我问错了吗？可是老师您不是说“好学不倦、诲人不厌”，向老师提问不是“对的事情”吗？老师不是应该帮我解决问题的吗？——老师？
　　在他的白沫里我遗憾的认识到“学习”是多么艰难的工作。

　　那个时候你来了，主人，过了多久我都记得那个下午，秋风乍起，卷着一片早枯的叶子扑进窗口，你松弛、清凉的微笑懒懒倚在门栏：
　　“晓蔻，这个人不配教你。”
　　老师愤怒的抬起眼睛：“在下也曾中过举人，你这魔头懂得什么！？”
　　你踱过来从我手中轻轻取过那支竹针，吹了口气，若有所思的看着针尖“嗡嗡”的振动：“白爪书生，你就不想想你现在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我会做什么？”
　　老师像被雷劈了一样抖起来，猛然扑在地上大力用头撞地：“林庄主、林大侠！林圣侠！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的，小的——”
　　你挥了挥手，两个木偶仆人走向老师，老师双臂忽然闪起来，快得我都看不见他的手臂了，木偶仆人木着脸伸手向前一捉，忽然老师的手臂已经一边一根在他们的手里，就这样被他们拖了出去。
　　老师抽搐着两条腿，忽的嘶声大叫起来：“魔头！妖孽！天打五雷轰，你要下十八层地狱！”
　　你好风度的欠了欠身：“有阁下作伴，去那里也无妨。”
　　这个难看、又吵闹的老师终于被拖下去了，房间里很安静，我满意的看着你好看的唇角。
　　你说：“有人说‘女子和小人难养’，是因为那个人养不起这两种人，你明白了吗？”
　　很通的解释，我点点头。
　　你继续说：“有人希望被摸的女人把自己的手砍掉，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摸。”
　　我点点头。
　　你的唇角微微一挑：“你明白了？你明白为什么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摸？”
　　是的。就好像祠堂不肯让田大婶摸那尊佛像、爸爸不肯让妈妈住进他的大房子，因为佛像会被田大婶弄脏、大房子会被妈妈弄脏。脏是喻指。女人被其他男人摸了，就会被弄脏。
　　“是吗？那为什么祠堂不肯砍掉佛像，男人却肯砍掉女人的手？”
　　因为女人比较便宜吧？那个捐了两斤灯油就揭不开锅、就被她男人打个半死的田大婶，当然比佛像便宜、也比两斤灯油便宜。妈妈也比爸爸的房子便宜。当然女人里面也有贵的，像公主和皇后，可是公主和皇后也比不上皇上贵、比不上皇上的座位、甚至比不上皇上的衣服贵——听说前几年那个皇后被赐死了，就因为她大逆不道的用不好的东西弄脏了龙袍——龙袍就是皇上的衣服，我知道，那是很贵的，“大逆不道”就是便宜的东西弄脏了很贵的东西，然后便宜的东西就要被惩罚。
　　你的眼神又跳了一下，然后微笑明亮起来。你双手捧着我的脸，说：“晓蔻，你的逻辑真是漂亮得吓人……以后你就跟着我。”
　　是，以后我就跟着你，主人，自晨至暮，直到你生命的尽处。这片青草枯了又抽芽，抽芽又再次枯黄，草地上的人有生有死、有希望有挣扎，你只是教育我、磨砺我，永不疲倦、永不放手。
　　连我这样乖的孩子都开始想离开你，可你从来不放手，绝不放，除非到你生命的尽头。
　　多么残忍啊，你的微笑、凶狠、温柔、冷酷，都一样坚决。
　　但是我要承认你是个好老师。
　　直到今天，我所有的知识、理念、观感好像都来自于你，我一张口就好似你在说话，你的灵魂好像生活在我的身体中，与我血肉交缠，直到生命的尽头。
　　你花了多少时间做到这步啊，主人？把一个半文盲的小疯子一点一点雕琢成你灵魂的容器，这要多大的耐心和温柔？
　　难怪咪咪要生气，要怒冲冲对我说：“喂，你忘了冰的故事？”
　　“没有啊。”我回答。
　　“那你还敢跟主人在一起？！”
　　“他是主人啊。”我困惑道。跟主人在一起有选择吗？
　　“这是我的主人！”咪咪哭起来，四只爪子缠住你，脸埋进你的胸口。
　　你很享受她的依恋。
　　咪咪不是个好孩子，但直到她死你都不曾怪过她……你怪我吗，主人？但是即使是你也改变了不她的死，因为那不是我的错，是你的。
　　你不肯放过我，就注定最后的结局。
　　这是你的选择、你的罪孽、你的错。
　　你的，
　　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