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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寒江雪 ...


  •   这里的床铺很软很舒服,我一觉睡到天亮,木偶一样的仆人又送进来新汲的面水、好可爱的衣裙、还有清清净净的几色粥食。
      作你的娃娃,真的可以是很幸福的事呢,主人。因为你不但知道怎样折磨它、还知道怎样爱护它。
      我梳洗一新,走到明亮的阳光里,对着晶莹露珠的草地大大伸个懒腰,觉得这个世界真美丽。昨天那么奇怪的一切都像个噩梦,几乎可以忘干净了。
      我甚至有兴致跑到我的屋子外面,读门口石碑上三个字:“小寒阁。”
      我认识字,娘教的。娘琴棋书画都会。我虽然比不上娘和哥哥姐姐,总算这三个字还是认识的。
      不过我不明白它们的意思。
      这房子里一点也不寒啊,连小寒都没有,窗口满满是美丽的春光,只可惜房间里的布置太简洁了。
      真糟糕,我喜欢漂亮的东西,而且越复杂越好,像层层叠叠的刺绣花边、景泰蓝上细细密密界出来的金黄铜丝、还有炫丽得画也画不出来的苗锦……最好这些复杂的漂亮东西多到满坑满谷、多到把我淹死,我就可以微笑着闭上眼睛。
      后来你就理解我这个爱好了,而且很支持,主人。当你用无数花边丝缎把我埋起来时,我有多感激啊,觉得为你死掉也都是很值得的。
      但你不希望我死掉。
      我活着会更好玩吧,主人?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觉到痛苦,“痛苦”才是你爱吃的东西,是不是?尤其是有幸福衬托的痛苦,像雪地上的火、苍白脂粉上的微笑。
      但我仍然感谢你给我的幸福。包括这个清晨我读着雪白石碑的“小寒阁”,应如剑举步向我走来。
      真的,我愿意相信这次相遇也是你的安排,我相信山庄里一切都是你的安排,虽然当时我不知道。
      当时我只是傻傻的张开一点嘴巴,看着应如剑在晨光中向我走来,看着他在我面前站住,皱着眉头问:“你在这里作什么?”
      我踮起脚尖去抚平他的眉毛。
      他倒退一步:“你干什么?”
      “你不皱眉毛比较好看。”我老实说。
      真的,他那两条剑一样的眉毛,有力的伸展开去,是多么好看啊,皱在一起实在太可惜了。
      讲老实话,主人,如果他没有一双这么好看的眉毛,你会不会留他在身边?……就像,如果我不是这么好看的娃娃,你会不会接我到这里?
      应如剑抿紧唇角,好像生气了,可是仔细的看看我,又好像松一口气的样子。
      “你在这里还好?”他问。
      这是他第一次向我问好,我很喜欢。
      他向我问好时,我可以很放心的承认自己很好,不像对付其他人,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好”比较礼貌,可是“不好”好像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
      连你也是这样的,主人。我如果说自己不好,像冰一样难过、像咪咪一样不安、像应如剑一样辛苦,你会更高兴吧?
      到很后来我才知道,自从我到这里,你绞尽脑汁作的所有事情就是想让我难过。
      可是那个早晨我还不知道。我和应如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面对面站在美丽晨光里,身边花叶有千千万万滴露水。
      “你要去哪里呢?”我问应如剑。
      “去教冰武功。”他面无表情的说。
      我喜欢他的面无表情。哥哥死在那边,大姐姐抱住我的头说“不要看”;大姐姐死在那边,小姐姐抱住我的头说“不要看”,都是这样面无表情。面无表情的人是爱我的。
      我忽然很想跟应如剑有一个孩子,小小的孩子,眉毛跟他一样漂亮。这样当他死掉时,我也可以捂住那双小小的眉毛说:“不要看”,并且面无表情。
      ……可是,可不可以带个微笑呢,到底?好像微笑总是没有错的。
      我就这样微笑着对他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应如剑不知为什么惊跳一下:“你去干什么?”
      我哑口无言。
      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干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
      只是,想跟着他去,就好像看到柔软的蕾丝花边会想要穿、看到天黑会想要睡觉……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过被他这么一问,这好像也是件很失礼的事情?
      晓蔻是个乖孩子,晓蔻怎么可以失礼?
      我惶恐的躬身道:“对不起。我不应该麻烦你。”
      “不。”应如剑却说。他沉默一下,“主人说了,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哦。”我意外的抬起了头。原来你连这也吩咐过了吗,主人?你对我实在太周到了!
      我心满意足的跟在应如剑身后走着,看着他削瘦的手指握紧乌沉沉的剑鞘、看着他干净的衣襟在晨风中飘起来。
      这个时候啊,我觉得,就算跟他走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脚步一步步踩过干干净净的石板路,侧上方有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抬起头看。
      一幢棕色的尖顶小楼,侧面对着我们,开着一扇窗,窗板后掩着一个小孩子,脸只有那么一点点大、蓬蓬稻草一样的乱发,抱着一个圆东西,用细细的白牙在那里咯吱咯吱的啃。
      我看见那个圆东西,是一只人的骷髅头。
      很白、很光滑,两只眼窝黑洞洞的看着不知哪里,小孩在啃着它的顶头骨。
      应如剑的脚步很快错了一下,严严实实挡在我的面前。
      但他还是不够快,我看见那个小孩子抬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
      我见过这种眼神。
      那一次阿姨给姐姐们的房间掏耗子窝,把一只小耗子逼到墙角,那小耗子猛然抬起头来,两只小眼睛亮得跟什么一样,就是这种眼神。
      然后应如剑就挡在了我面前。
      他的衣襟清清白白。
      “你的衣服很好闻。”我说。
      “什么?”他低下头来看我。
      “你的衣服很好闻。”我微笑道。
      他的脸上又一次出现那种奇怪的表情。
      小楼的窗子后一阵声响,好像一只小耗子逃走的声音,有一个什么东西“咣”跌到了地上,“骨碌碌”一阵翻滚。
      应如剑对我说:“走吧,不要乱看,跟紧我。”
      我就跟着他。
      应如剑说如果我不跟紧他,很容易会迷路,在这里迷路会有危险。
      我就跟紧他。
      我相信他,所以跟紧他,一步都没有拉下,也没有抬头去看路边时不时稀奇古怪的声音都是什么东西。就这样一前一后,跟着他踩过干干净净的石板路。而路边草叶上的露水渐渐干了。
      我们到了冰的屋子。
      那是三间清爽稳重的抱厦,正屋门前两排大槐树直排到院门口,树间的小径是用一色的白石子铺就,踩上去会有轻轻的“沙沙”声。
      我就这样跟着他“沙沙”的走到正门口,抬头读门楣上青檀地匾额衬出来紫红的字:
      “白露居。”
      应如剑漠然的问门口的木偶仆人:“冰小姐呢?”
      仆人指了指一个方向。
      我“咦”了一声,不知道该不该说话,还好应如剑开口问了:“怎么?”
      很好,有人问就可以回答了,这不算不乖。我就可以放心的说:“主人告诉我,这些仆人先生是聋子。”
      应如剑沉默一下:“之前有什么事?”
      “仆人先生给我端菜,我说谢谢。”
      “哦。”应如剑说,“他们只听得懂命令,对其他话都不会有反应,那个时候可以说他们是聋子,主人没有错。”
      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会说错,主人怎么会有错呢?我们所有人,这么笨的我、这么忠诚的应如剑,甚至这么恨你的冰,其实都不认为你有错。
      应如剑带我进了一个房间,我很喜欢它。
      我喜欢它红得透亮的红木,和红木上美丽的雕刻;我喜欢它蓝雪点的细腰瓷瓶,和瓶中翠颈子的点点殷红小花;我也喜欢那个大大的窗子、长长的帘幔,还有帘幔下的冰。
      嗯,我也喜欢冰,我告诉过你好看的东西我都喜欢,冰当然是好看的。
      发呆都是好看的。
      我看着她抱着膝呆坐在窗前,脸色很累,但衣服还是很整齐的,一点都看不出昨晚有没有发生过咪咪说的事情。
      应如剑走进去了,她也不转头、也不说话,真是没礼貌啊!但是应如剑不生气。
      他站了片刻、一动不动,但是指甲盖的前面白了一点,那是握拳握得太用力的关系。
      我看得很仔细,你知道,我实在是个很仔细的娃娃。
      然后他走近冰,我赶紧跟上去,不小心踢到了一个东西,“叮”的一声,我低头看,是半柄断剑。
      我小小的“啊”了一声,因为以前阿姨教导我们说:女孩子看见不好的东西,怎么样都应该小小的叫一下。
      基本上我认为地上的断剑跟桌上的蟑螂一样,都是不好的东西。
      应如剑回头看我,冰还是没有动,所以他又回头看冰。
      他对她说:“你不要练剑了?”
      冰没有说话。
      应如剑沉默一下:“放弃了?”
      冰终于开口:“不是放弃,是根本就做不到。”她的声音有点嘶哑,两行泪滑下来。
      “这不像你说的话。”应如剑摇头,忽然激动起来,“以前说‘只要你一天不杀了我、我就要杀你’那个人呢?说什么‘你杀了我的爹娘,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那个人呢?不是你吗?那个浑身沾着血也不要哭的小小的冰,到哪里去了?你不要报仇了吗?”
      我张大眼睛:他在劝她杀主人报仇吗?
      冰的目光动了一下,好像有了焦点。
      应如剑点头:“你是不会放弃的,冰是不会放弃的。你的凝霜剑呢?”
      冰没有反应。应如剑自己转头找。我先看见一柄剑在一只翻过来的椅子后面,很勤劳的奔过去,要帮忙拿起来。可手指刚要碰到它,就被人推了一下,“砰”的摔倒到地上,抬头一看是冰。她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
      冰抢过那把剑,抱得很紧:“你这种娃娃,不配动我的剑。”
      摔倒的屁股有点痛,我抬头看应如剑,他赞许的看着冰。
      这么说来冰没有做错事了?应如剑正直得像一把剑,只赞许他认为对的事情,你知道,主人,不像你,只赞许你喜欢的事情。
      不过应如剑认为你喜欢的事情都是对的事情。他崇拜你啊,主人。
      我不能理解“崇拜”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道叫做“对的事情”。
      “一加一得二”是对的,“得三”是错的,这个我知道。可是“事情”有什么对错呢?为什么有的杀人是“对的”、有的杀人是“错的”;有的不礼貌是“对的”、有的不礼貌是“错的”?这个我想不通。
      对我这么笨的人来说,还是服从命令就好了吧?作个乖孩子总是没有错的。
      我很乖的站好,看着应如剑和冰和他们的剑一起走掉,走到一个院子里。我从这里的窗户可以看到院子和它半月形的门,门上镌着两个字:“霜降”。
      我看着上午的明亮阳光在我的睫毛上闪烁,把一条淡淡灰色影子拖到我面前来。
      主人,你好,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来不及给你行礼。
      你的手落在我的肩上,脸伏下来,气息吹在我的耳垂:“蒹葭苍苍,白露成霜。”
      “什么?”我困惑的问。
      “两句诗,你有没有读过?”
      “没有。”我很诚实的摇头。
      你轻轻吹了声口哨:“啊,那可不太好。”
      “怎么样不太好?”我问。
      你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直截了当的问:“你想跟他在一起?”
      我也就真诚的点头:“是的,主人。”
      “为什么?”
      我怔住了。你这个问题把我问怔住了。为什么?哦一定有个为什么的,对不对?一个讲道理的孩子做什么事都应该有道理。晓蔻为什么想和应如剑在一起?也许——
      “是因为他很好看。”我说。
      你笑了起来,很愉快。这样愉快的笑容让你的脸上起了细细的皱纹,像很轻的风吹过湖面。
      你说:“那么他为什么现在和冰在一起?……冰比你更好看吗?……你想不想站在冰的位置上?”
      每个问题之间都隔着一段有意识的沉默,你狡猾的、小心翼翼的、低低的把一个个疑问像扇小虫子一样小心的扇到我的脑袋里,等着看它们壮大起来吞吃我的心。
      应如剑握着冰的手腕教她一个剑式,瘦削的脸颊微垂着,不动声色。冰微仰着脸,那张冷漠得太用力的小脸,阳光下晶莹得像冰一样。初夏的阳光有一点热。
      我微笑道:“是您让他教她剑的,主人。”
      你打个哈哈:“是,是我。不过他很喜欢这个命令,你明白吗?就算没有我这个命令,他也会很乐意做这件事。你呢?”
      “我呢?”
      你向后院拍了两记手,声音不大,应如剑也不像是听到的样子。可是下一眨眼他就像只大雁一样拔地飞起来,漂亮的一个转身,跪在我们窗下问:“主人?”
      “冰很好吧,看起来还有力气恨我?”你微笑道。
      “是的,主人。”
      “你不要教冰了,现在开始教晓蔻吧。”你随便指了指我。
      应如剑猛然抬头。
      眼睛里说“为什么”,还有“我不愿意”。
      可是嘴巴里说:“是。”
      那个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看到一个人在算“一加一”的时候把答案报成了“三”——不,不止,还要更不舒服,像有一天没有吃饭那么不舒服,像——
      一刹那呼吸不畅的感觉,不舒服突然停止了,为什么要不舒服呢?乖孩子晓蔻站在主人身边微笑,阳光很好看的洒下来,这里每个人都很好看,有什么不舒服。
      你锋利的褐色眼睛在我面前,我甜甜的笑:“主人?”
      你的目光抽搐一下,直起身子对应如剑一挥手:“走吧。开玩笑的。”然后牵着我的手走开,边走边说:“念书吧,念了书你才会知道你和冰差别在哪里……那个时候你可以跟他在一起。”
      “好的,主人。”好的主人。其实不需要用这种引诱我就可以答应你的。你的命令我总归会答应的。你还不了解我,那个时候。
      你装饰我、磨砺我就像对付一柄宝刀,可是直到它出鞘的时候你才会认识它,到它杀掉你的时候……不,在那之前,在它杀掉应如剑之前、杀掉冰之前,你就会认识我了。
      你怀着怎样的心情拥抱我,主人?怀着怎样的心情,用你的血、肉、骨骼来磨砺我,在我惘然无知的时候。
      我灼热干燥的小手静静躺在你的手中,你湿润、清凉、柔软的手掌,好像一个大大的秋天,吞掉我小小的夏天……
      或者我小小的夏天吞掉一个大大的秋天,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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