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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晚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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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山庄好大啊,主人,当你把我送到我的房间时,天就差不多黑了。
仆人们给我端上饭菜,我甜甜说“谢谢”,可是他们不回答。
他们的眼神都很空洞,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真正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他们整个人都是空的。
“不需要向他们道谢。”水晶酒杯在掌间缓缓转动,你脸上的笑若有若无,“他们听不见的。”
“是吗?”我很吃惊。
你一皱眉毛,脸上出现无聊的表情,继而是不满,“你除了说‘谢谢’、‘是吗’、‘好的’,还会不会其他话?”
“其他什么话,主人?”我茫然的问。
你的眼睛眯了起来:“为什么叫我主人?”
“因为别人都这样叫你啊。”有什么不对吗?
“冰就不叫我主人。”你说。
“哦,是的。”我表示同意,不知道还能说点别的什么。
可你显然是不满意的,表情升格为不耐烦、生气:“王八蛋!你他妈的怎么不反抗我、杀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对我骂脏话,也是最后一次。
脏话和你的气质是很不相称的,你演戏一样说出这些话,不过是想要激怒我。
生气的人就像喝醉的人,比较容易产生破绽供你利用。
那时我不知道这些,我只是吃惊的看着你:
“为什么……要杀了你?”
“你的身体里不是流着杀人的血吗?”你的身体几乎俯在桌子上,平视着我,目光锐利得不像话,“不肯屈服、不肯受委屈,被人欺负的时候宁可杀了自己。是你们家庭的人吧?血烈得像火一样、醇得像酒一样,怎么会叫别人主人?怎么肯叫别人主人?”
原来,你要我……是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只好玩的烈火娃娃啊?
我第一次停止咀嚼,想了想,抱歉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叫你主人,我可以叫你别的。”
“不用了。”你慢慢坐回去,明明是懒散的,气势仍像一只豹。
你又把自己的脸藏在水晶酒杯后面,血一样的液体在杯中宝光闪烁,掩着你的眼睛。
“你对你亲人的死怎么看?”忽然,你说。
“母亲、哥哥、姐姐……”你一个个的提醒我。
真是残忍啊,你,找不到我的破绽,就要揭开我最深的伤口,看我流血,看我虚弱,看我失控。
这会让你快意。只有漂亮又聪明的小孩子的血才能让你快意。
——但是很抱歉,我没有血、没有伤口、没有心。
我愿意让你快乐,可实在没有伤口可供你揭。
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是的,随着你的提醒,那一幕幕又回到了我的眼前:菜刀的寒光、没有身体的脚、水泡涨的皮肤、鲜红的血、天空下一片美丽的花叶……
这让我觉得有些恍惚。
我对这些怎么看?
勺子已经舀了一勺番茄炒蛋,出于礼貌我先把它搁在饭上,诚恳回答你道:“他们作了他们想作的事。”这才把勺中腥甜的菜送到嘴里,闭上嘴巴,慢慢咀嚼,感受温柔的番茄和粗糙的炒蛋在我的舌苔上沉默磨擦。
妈妈说:乖孩子要这样吃饭。
哥哥说:晓蔻要作个乖孩子。
姐姐说:晓蔻一定要作个乖孩子。
我说:“晓蔻是个乖孩子。”
不小心把这句话说出来了,真是失礼啊。我抱歉的向你笑。
你的目光闪烁一下,走过来,放下我的头发。
我的头发本来紧紧打成两条及腰的辫子,你把它们一点点解开、全部解开,手指碰到我的脖子,潮湿、冰凉。
都是手,怎么差这么多呢?你看我的手心,总是干燥、滚烫得像座沙漠。
这时候我已经把饭吃完了,就放下碗,迷惑的看着你。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嘴唇上有一点油乎乎的,大概是沾了什么菜汁,我想找手绢,你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指尖抹过我的嘴唇,离开了,上面红色的番茄汁,像血。
你看着我,慢慢舔净它。
我只是迷惑的看着你。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仆人上来收拾桌子,我甜甜道:“谢谢。”
你漂亮的眉毛一皱:“我说了他们听不见。”
“可是——”我小心道,“如果不说的话,我自己会不舒服。”
听不听是他们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
你顿了一下,低道:“如果不知道这是个妓女,一定会把她当成真正的公主。”
“您在说我吗?”我很困惑。
你不说话,抬起我的下巴,审视着我的眼睛,开始微笑。
只有你可以有这么漂亮的笑:低垂着眼睛,唇角勾起来些,像含了一枝玫瑰花。
你的短剑像游鱼一样滑到了你的掌中。
后来又过去了多少年,主人?多少年我都记得你的短剑。
光洁、冰冷,它乌沉沉的光是有生命的,像一只野兽——在你手里,成了绝望的野兽。
它剑柄上用乌金丝盘着两个稀奇古怪的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女贞”。
很讽刺吧?你这个变态,最宠爱的剑居然是女贞。
而且你只用它杀男人。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主人。当时我只知道困惑的看着你,看着你的剑慢慢逼近我的脖颈,在那里流连片刻,寒气渐渐沁进来。你另一只手从我肩上经过,影子随之优美的爬过去,像蛇。你镇静的拉起我一绺头发,削掉、丢开,再拉起一绺,再削掉。
你在为我剪头发,温柔、专心,噙着你的笑。
我的头发像柔软的水草一样落下来,新剪的刘海压着我的眼眉,我就在这刘海的影子中惘然看着你。
我不知道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剪头发时,可以这样迷人,连你冰冷的指尖都是迷人的,它每次轻触我的皮肤,我都要暴起一个愉快的小小寒栗。
虽然,我还算不上是女人。
“这样更好……”你喃喃着,仔细看我,双手捧着我的脸。
你看见了什么?是什么让你的眼睛里忽然又出现了那样害怕的神情。你的手抽了回去。你深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了。
就这样走了。
只留下我坐在满地碎发里,惘然微笑。
仆人们来收拾碎发,角落里出现一双眼睛,明亮、阴郁的寒光,像一只猫。
我微笑:“你好。”
咪咪吓了一跳,挪出来一点,像猫一样四肢着地坐着,看我一眼,抬起一只手腕舔着。
“你在作什么?”我问。
“我?”她飞快看我一眼,咧开一个奇怪的笑,“我在捉老鼠。”
“真的!”我惊叹道,“真能捉到吗?”
“废话。”她一撇嘴,“猫会捉不到老鼠吗?”
“可是,你又不是猫。”我礼貌的指出。
“我不是?”她怒气冲冲抬起一只小手,蜷成爪状,向我威胁的挥了一下,“我是天下最可爱的猫。”她说。
好吧。我想。既然这个人一定要说自己是猫,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反对不可。
这时候远处响起了一声尖叫。不晓得多远,距离降低了它的威力,不至于震聋我们的耳朵。但那一声,仍然是我听过最吓人的尖叫。
它包含的感情太浓烈。
愤怒、绝望、仇恨,甚至狂喜,像一朵烟花猛然炸烈,让人目眩。
我微微的目眩。
太浓烈了,这朵烟花释放了太多的感情,没给它的主人剩下足够的精力叫出第二声。
留给我们的便只有宁静。
宁静,晚风柔和的吹拂过窗外的草地和树林。
咪咪向我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我根本听不出来“它”是男人还是女人。
咪咪诡异的一笑:“这是冰。”
“冰!”我飞快的回忆:那张绷紧的小脸、绷紧的唇角;还有握在剑柄上、握得太紧、指甲都发白了的手。
如果是冰的话,她的弓弦一定已经绷断了。她的箭有没有射出去?
咪咪把我的迟疑当成了怀疑,可是奇怪,这种怀疑让她兴奋。她可爱小圆脸上有丝笑意像抽搐一样一闪而过,激动的向前弓着身子,用“咝咝”的声音说:
“你不知道吧?我知道。猫哪里都能钻进去。猫什么都知道。我知道……”
在我见到你的第一天,主人,就有人向我描述你和冰之间的事,我得承认这超过我的想像。尤其咪咪是这样一个讲故事的能手,伴着她的“咝咝”声,我简直能看到你们的每一个动作。
我看见在冰的房间,第一千零一次,她的剑锋刺破空气、挟着嗜血的尖啸扑向你,你的肌肉、你的血液、你的骨骼。刺进去了,她的全身掠过一丝激动的战栗,你两根手指挟住她的剑,微微侧身。
她收不住脚,踉跄向前,从你胸前擦过去。有那么一刻她在你怀里、你的气息呼在她的耳侧。
她仓皇站稳、飞快转身。你慢慢褪下外袍的袖子,它像只蝙蝠一样向地面飞落,给你腰间锦带挽住,不甘心的轻扑几下,终于垂在那里。
你现在赤着上身站着,清凉宽厚的胸膛上一道伤口,长一寸、深三分。血慢慢流下来,粘稠、殷红,像一滴还没睡醒的眼泪。
“很好。”你微笑道,“这次见血了,进步真快。”
冰脸色苍白,双手一分,每只手掌里一把小刀。
“哦,已经学了掌中刀了吗?”你喜悦道,“这次想怎么杀我?”
冰咬牙,一只手削向你的咽喉,一只手刺向你的腰间。
你手指轻轻弹出,温柔优雅,弹到冰的手腕上,她便闷哼一声,两片小刀应声而落。
那一刻,冰不知所措站着,捏紧拳头,却没有挥出。
她不介意用刀剑戳进你的胸膛,却不敢让手碰到你赤着的上身。
而你停也没停,已欺到她双臂间,手抄住她的腰。
冰猛吸一口气,小拳头终于雨点一样落下来,先是打你的胸,当你贴住她时,就击打你的背。
你不在乎,你连那流血的伤都不在乎,只将她扑倒在地,一道秋云纱的帘幔给扯裂了,在空中委婉的飘扬,迟迟不肯落下。
冰的双颊飞快潮红。她用力打你,你压住她的双臂;她拼命踢你,你压住她的双脚。
你的肌肉紧张起来,你的呼吸急促了。冰涨红的小脸烫着你的胸口,你慢慢喘出一口气。
冰还在挣扎,像一尾含在你口里的小鱼,给你享受她每一次抽搐。
可是冰突然不再试图踢打,只是弓着腰,用头、膝盖和手顶你,像一株想要顶开大石头的嫩芽,这样鲜嫩、有力的生命呀……
你微闭双目、咬着呼吸感受她的力量,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
忽然她崩溃了,她全身的力量崩溃了,发出一声尖叫,这么久压抑下来的感情……把整个生命整个灵魂都炸裂,不过是一声尖叫:
“啊!”
你的肌肉猛一紧,然后松弛下来。你诱哄、压榨、吞吃了她全部的力量和情感,站起身子束好衣袍,再不看她一眼,就这样缓缓走掉。
留下冰静静躺在那里,闭着眼睛、闭着眼睛——
咪咪突然停止了讲话,警觉的偏着脸一听,“倏”的消失。
黑暗里有老鼠的尖叫,忽然停了,就响起“吱吱咕咕”的咀嚼声。
我安静的坐着,记得保持微笑。
妈妈说晓蔻笑得好可爱啊。姐姐说晓蔻你要笑,你要笑、不要哭。
你要笑。
咪咪忽又闪了回来,我礼貌的不去注意她脸上的血、袖上的灰毛,可她的目光只是光光的看着我。
舔舔嘴唇,咪咪过分娇媚的请问我:“你不害怕吗?”
“害怕?”
“你不怕主人吗?”
我想了想:“我不知道。你怕他吗?”
咪咪暴怒的尖叫:“我不怕他!他是我的。你不准跟我抢他,不然、不然——”
她盯着我,突然现出害怕的神情来,“喵”的一声,跑掉了,很久很久,很远的黑暗里响起凄厉的猫鸣。
我安安静静的走到穿衣镜前看自己:有什么叫人害怕的呢?我只看见一个文静可爱的娃娃,新削刘海整齐压没了眉毛,逼出一双黑蒙蒙的大眼睛。下面,小巧微弯的唇角,一个微笑好完美,是娃娃才有的完美微笑,我很满意。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眼睛里为什么有眼泪流了下来。
透明的液体,滑过我微笑的唇角,滑过我小小尖尖一个下巴,沿着脖子滑下去,滑进衣领里,没有了,只留下一滩湿润的感觉在我颈窝里。
我诧异的看着自己。
我的眼睛到底看见了什么伤心事呢?以致于要流下眼泪来。
你在哪里啊,主人?窗外的晚风正悄悄吹过去。
关于咪咪刚刚讲的事……其实,我永远不知道它有多少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