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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 千里不留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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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冰,在应如剑的照顾下到了黄昏。
我很喜欢被照顾,每一个好孩子都应该得到照顾。
不是吗?你不这样觉得吗:安静的躺着,在某一个人的守护下睡去,太阳慢慢的落向山头,心中知道他永远不会离你而去——这是多么美的事。
哪怕这个人在帐外,你在帐内,隔着一个账篷,仍然是多么美的事。
我的冰的叱责声中醒了过来。
“为什么不能出去?你敢管我?!我偏要出去,你给我让开!”
门口应如剑握着他的剑:“小姐恕罪,我不能。”
他握着他最初的剑。
你终于把它还给他了,你总是这么周到,主人。
可,是不是地下拔出来时,没有擦干净?剑鞘看起来有点灰蒙蒙的。我很想帮忙把它擦洗一下,但又怕失礼。算了,在应如剑干净的手里度过一些日子后,它又会重新变干净吧?我乐观的想。
冰冷笑道:“你敢管我?”欺身直进,伸手刁他持剑的手腕。
应如剑侧身,笔直的腰杆,另一只手臂干净利落扬起,挡在她面前,冰老实不客气抓住了,用力一扯,应如剑稳丝不动,只道:“回去吧。”
冰沉静下来,黑白剔透的眼睛明亮凝视着他:“你为什么那么听那个人的话?”
“他是主人。”应如剑低道。
“他是主人,只不过因为你让他作你的主人。”冰飞快回答。
应如剑却笑了,笑容干净、温柔:“其实你也很敬佩他,是不是?”
冰错愕的看着他,一时没顾上反驳,耳根已经红了,慌忙气鼓鼓转过身来向着账内,一言不发。
应如剑仍在微笑,账门的帆布落下,最后那一刻他看到了我,表情忽然变得僵硬和惭愧。
我不明白,我是如此的喜欢看到他,他也没有一点伤害过我,为什么要觉得惭愧?
如果要惭愧的话,那应该是你,可是你好像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主人,哈哈,谁让你是主人。
奇怪,哪怕现在一想到你,我仍然会忍不住泪流成河,并且想大笑。
只是,再也没有你轻柔又蛮横的怀抱。
营外响起喧哗。
小兵发抖叫道:“天天大人你你您不能来这,将军说——啊!”
一路“啊”声,应如剑飞身出去:“天狼!”
“啪啪啪”几记交手,应如剑落在两丈远处,又退了一步,天狼落在他面前,像一只狗,四足着地、弓着背,慢慢把头抬起来,咧着嘴笑:
“你打我。”
“主人不会允许你来这里。”应如剑凝重道。
“主人……他说会让我杀人。”天狼讪笑着把舌头慢慢舔过红唇。
“如果他这样说了,那么一定会作到的,你回去等着。”应如剑道。
“我等着……可是兄弟们等不住了,天子脚下……稍微杀几个人不行吗?只要稍微杀那么几个……”
“不行,回去待命。”应如剑道,“你知道违抗主人的命令会怎样。”
天狼的身子哆嗦一下,像被打惯的狗,头勾下去,嘴角却慢慢弯上来:“要我等,那我等,可是如果他再不来……”眼角斜向我们帐篷。
他看的不是冰,是我。
冰赌气坐在帐篷里发呆,而我走到门口,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
应如剑低低道:“回去。”移步挡在我和天狼之间。
(呵是谁遮住我的眼睛,并且说:“不要看。”)
我静静点头,转身,走回帐篷,冰不假思索的从我身边挤过。
眼睛里在说:谁敢瞒着我什么事?我偏要看!
我花朵一样的双手在膝盖上整齐叠好,微笑。
冰是个坏孩子。我知道她是个坏孩子。因为我是个好孩子。
我看到天狼的眼睛,格外闪亮了一下,而冰冲他撇着嘴,眼神也是闪亮的:“杀人都要人安排吗?哼,你也打不过他?”
天狼慢慢舔着嘴唇:“你是他的女人。”
“所以你不能动。”应如剑再移步,“回去!等主人的命令。”
天狼凝视着他,眼波沉静,忽然弓身一跃,直扑他的咽喉。应如剑侧身、拔剑、斜挡,天狼提足踢他下腹,应如剑侧扎马步、剑削天狼胸口,天狼硬扑至地面、仰面飞足再撩应如剑下阴,应如剑马步再退,冰飞入场中,天狼怪叫一声,应如剑怒喝一声,冰娇叱一声,天狼身影急旋,应如剑剑花翻飞,冰匕首左右开弓——她倒是想打谁?
有一刻,天狼的铁爪将应如剑的剑格开,冰的匕首从天狼耳旁削过,他看着她笑道:“你不错。”她看着他笑道:“你也是。”
应如剑面容一紧,挺剑再刺,冰的匕首倒向他削去,天狼呵呵大笑,毫不客气铁爪向她后心狠抓,应如剑急回剑护住冰。
这三人就这么乱哄哄斗在一处。
我看得很仔细。
因为我离他们很近。
因为我走出帐篷,一步一步走近他们。
先前应如剑是叫我回去没错。可是看见打架时,一个好孩子难免忍不住出来劝架的。
“请……不要打架吧。”我说。
天狼雪白的牙。
天狼雪亮的铁爪。
然后挡在我面前是应如剑挺拔的后背。
啊他保护了我。他当然保护了我。我猜他会保护我。我赌他会保护我。
叮叮叮飞快一阵响,然后冰的笑声往很远处响去:“我去也,莫相送。”
应如剑一声恨,似乎要赶上去。
天狼饶有兴趣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很好,没什么事,只是虚弱的坐在地上,记得对天狼保持微笑,袖子零乱的缩上去,露出一截粉嫩手腕,上面还有道青紫的吻痕。
我把袖子放了下来。
天狼的目光仍然不离开我的手腕。
我没有危险,我不要紧,冰违抗了主人你的命令逃跑了,应如剑应该去追冰的。他一直这么听你的话,一直这么照顾冰,他应该去追冰的。
我温顺的看着应如剑,告诉他:去追吧,我理解,我不会怪他。
其实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他。我不会怪任何人。
应如剑咬着牙,肌肉紧绷。
天狼看看我,又看看他:“他的女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好看?”
“坐下来。”应如剑咬牙,冷冷道。
“啥?”
“坐在我视野中,不许离开,直到主人回来。”应如剑道。
天狼大笑:“只有那个男人能命令我,你还不配!”腾空翻身,绝尘而去。
应如剑失声,纵身要追去,回过头来又紧张问我:“你去哪?”
“回去。”我停住脚,温柔比一比不远的帐篷,“主人说,我们不许出来的,是不是?”
“你……”应如剑的表情又变得很古怪,让我想起刚见到他的时候,那时的那双眉毛啊……他说,“你,是不是无论他说什么话,都会服从?”
“他是主人。”我微笑,“是你告诉我,他是主人。”
然后我举步向帐篷走,路不远,有几丛树木,帐篷后还有一丛,黑幽幽的,看起来很清凉。
树木里会有虫子,我比较怕虫子。
我怕的,是虫子。
应如剑静立片刻。终于,我听到他的脚步,跟在我的身后。
我走进帐篷,他坐在帐篷门口里面——是里面,不是外面。
“冰说,你不可以进女孩子的的卧房。”我说。
“但是现在,我要保护你。”他说。
我垂下眼睛:“谢谢。”
粉红袖口,静静叠在雪白裙褶上,小小公主有粉嫩的指尖,蕾丝花边掩住了紫色吻痕。
应如剑忽然问:“你怪我吗?”
“什么?”
“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我——以为你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可是——”
“主人对我很好。”我微笑,“主人是个好主人。”
“可是——”应如剑垂着头,握着拳头。
太用力了,太用力了啊,关节是发白的,像洗得很干净的粗棉布,缕缕布丝中泛出来的白。
我闻到阳光和水的味道。
我微笑道:“我不怪你。”
真的……不怪你。
你回来时,夜色初浓。
月光铺在地上,薄得像水,像轻轻的白绡。
我真想向你要这样的白绡,可以披在头发上,从肩头一直垂到裙摆之下、垂到脚边,我可以披着它起舞、起舞,绕着应如剑一遍一遍,直到力尽而亡,雪白轻绡落在他膝上,我的头也垂落下来,一场死亡的月光。
只要他的刀鞘伴着我的尸体,只要他的深衣伴着我的月光,嘘——什么也不要说。这是我要的死亡。
你带来的喧哗击碎了夜色。
军营从梦中惊醒,像一窝捅翻了的蚂蚁,远远铁血营发出那样的快活喊叫狂奔离去,像群急着出发剥人头皮的野兽。披朱着紫的官员在叫:“啊皇上!叶将军你不可以劫驾,你不可以击昏皇上,你——”
“老三,随驾!羽林军,两支前锋四四左右路!刀马营左军,殿后!昼夜行军,取道通州换马,直回京都!”你施令,骏马长嘶,金面闪闪发光。
众将士应诺,声如惊雷。
朱紫袍子们开始哭叫:“啊叶将军,那我等该当如何?我等该当如何?我等——”
“追着皇帝跑。谁挡着你们了?”你冷道,打马直奔我们帐篷。
松开袍子,把一个人丢给应如剑。
冰小脸雪白,紧闭双眼,牙关锁紧。
“带去瓦岭后头,等我!刀马营右军,随我来!”一阵风的卷走。
应如剑双唇分开一些,好像想问你什么,你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在摸不清情况的时候,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绝对服从你的命令。
所以,我们到了瓦岭后山。
应如剑屡屡不安的引颈张望,可是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隐隐听见杀声。
然后冰呻吟一声,微微张开眼睛。
“怎么样?”应如剑焦急道。
冰的第一个反应是尖叫、摸剑,摸不到,就挥拳狂殴。
应如剑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要紧。不要紧了。我在这里。”
冰的眼睛慢慢有了焦距,迟疑一瞬,很快镇定下来,脸上恢复了冰霜的面具,嗓音也差不多是平静的,尽管比较沙哑:“你救了我?”
应如剑道:“不。应该是——”
“那么是他了。”冰的脸有点扭曲,“他救我活下来?我不如——不如被他扼死!”
她咬牙切齿。
我茫然不解。
甚至不知道她说的“他”是哪个他。
我只是凝视冰的衣领,玉色颈子上有一圈紫黑的扼痕。
她如果就这样被扼死,其实,倒是挺好看的。
冰察觉到我的目光。飞快束紧衣领,厉声道:“你在看什么?说!你在嘲笑我?”
“不,”我诚实道,“我觉得你很好看。”
冰的眼中闪过奇怪的神色,面色变了无数变,用力握住拳头,好像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某种感情,可这种感情偏偏又太强烈了,她的拳头开始发抖、身子开始发抖、头也开始发抖、连脖子咯咯的发抖。
应如剑紧张的看着她。她想避过脸去,装出没事样,可越是咬牙克制,越是抖,抖得像黑森林中狂奔的马车——哎呀她的头会不会突然被甩下来呢?
应如剑放下剑,解下铁护腕,抱拳低道:“冰小姐,得罪了。”便伸出手,把她拥在怀中。
冰倒抽一口气,小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他只是抱着她。她捶他的胸,他抱住她的双臂;她踢他的腿,他压住她的双脚。她的双颊飞快潮红。他只是抿着清秀的唇,一声不吭。
冰还在挣扎,像一尾疯狂的小鱼,呼吸变得急促了,突然不再试图踢打,只是弓着腰,用头、膝盖和手顶应如剑,用全部的生命去顶他,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
忽然她崩溃了,她全身的力量崩溃了,发出一声尖叫,这么多压抑下来的感情,把整个生命整个灵魂都炸裂,不过是一声尖叫:
“啊!”
应如剑松开手。冰疲倦的跪坐下去,闭着眼睛,不再发抖,像尊已经死掉的玉佛。
我只安静的坐在原地。
远远的喊杀声,惊天动地。
后来我们才知道,你杀空了整个润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