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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 归不得 ...


  •   我们等应如剑,等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我们搭了军帐。
      你教给我的:军人住的帐篷叫作军帐,就像皇上住的帐篷叫龙帐。
      你是一个军人。
      军人中的军人。
      那些很凶的军人们垂着手听你命令,大气都不敢哼一声。其实他们人多,你未必打得过的,所以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么怕你。
      “因为我救过他们的命,也杀过他们,”你说,“所以他们认为我可以左右他们的生命,当然这是傻人的主意,但只要他们一天这样想,我就一天是他们的主子。”
      我点头:“是的,主人。可是——”
      “什么?”
      “为什么你还是这么不开心?”
      “我不开心?哈哈!我为什么要开心?”你的笑意没有到达眼睛。
      “因为你是主人。很多主人都是很开心、很得意的。”我回答。
      你哼了一声:“我不是很多人。”顿了一下,“那么多性命像蚂蚁一样卑贱的跪在面前,要勉强忍住,才能不把它们一条条都掐死,这种忍耐多么辛苦……我的确是会感觉辛苦。”
      我大吃一惊:“您想要掐死他们?可是为什么呢,主人?”
      “因为他们给我这个权力。”呵你那高傲美丽的微笑啊,指尖就捏住了我的下巴,多么轻柔,你的动作和你的声音,“像你这么温顺,容许我作任何事,小心,我会想掐碎你这朵微笑,让你在我的手掌下学会尖叫、痛苦,求生不得——”
      “变态!”冰冷冷道。
      你“哈”了一声,没有看她,仰面倒在我粉红纱缎的被帐中:“这座帐篷叫什么?晓蔻。”
      “销魂帐。”我恭恭敬敬的背诵,垂头跪坐在你的身边,结着玫瑰花苞的裙褶千朵万朵伸展开去,直到挨上你华贵的衣裾,玫瑰紫挨上云水青,竟然如此美丽、竟然如此协调而美丽啊,我的主人。
      “进销魂帐的当然是变态,那冰小姐到这儿来干嘛呢?”你懒懒道。
      “我想啊?”冰啐了一口,“那个皇帝又派人来催了,说瘟疫控制不住,熬药和埋尸体的人手都不够,求你快去呢!你倒是见不去见那特使?”
      “见与不见,你急什么?”你笑道,“幽冥宫的人什么时候这么着急救人了?”
      冰把脖子一拧:“谁理他们?!可我们带的粮草吃完了。”
      “啊,”你微笑,“粮草快吃完了,晓蔻,你怎么说?”
      “主人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不假思索回答。
      你大笑指着我:“好一本活生生的《女则》,万世师表!”
      冰气急败坏顿足:“你怎么会喜欢这种娃娃!”
      你微微眯起眼睛笑:“你到我这个年纪,也会明白娃娃的好处。”
      冰的剑“噌”弹出了吞口。
      我的耳朵还在微微轰鸣,那剑已矫若游龙向你射来,在我面前画出一道白光,你头一偏让过锋芒,轻舒手臂,不见怎的作势,已一手握住剑柄——这剑原来是冰脱手掷出来的,她人还站在帐篷口,你曲膝作欲扑状,她吓得一闪身就掠了出去,你却也不追了,懒洋洋又躺回来,任她扔下一句咬着牙的咒骂:
      “你这头醉生梦死的——废物!”
      “废物吗……”你剑横当胸,漠然望着帐顶,唇角又扬了起来,“可是那个目的地,只有我知道会发生什么。那谁都厌恶的事,也只有我去作啊……”
      我没有听清你后面说了些什么。
      我只记得:那天阴得很厉害,似云似雾的灰气低低在人脚边浮动,而横躺在你胸口的那泓剑身,仍明如秋水。
      我记得你的手指搁在那柄剑的剑柄上,姿势很自在。
      那是一柄很简单的剑,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剑柄不知是什么木头,低调、坚忍的,青黑中微微透着金色的光泽,很温暖。
      而你的手指修长、优雅,指甲修剪得很完美,皮肤略带松弛和阴湿,接触过哪里,就会留下很霸道的阴冷触感,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这柄剑是不配你的,主人。
      它可能不会喜欢你。
      它会怀念它的旧主人吗?那双手啊……
      “你喜欢它?”你忽然道。
      “啊,什么?主人。”
      “这柄剑。”
      “啊是的。它很好,主人。”
      “很好……”你看着我,那柄剑慢慢在我们之间滑过,我开始分不清你是在看我还是在看剑。
      然后它就滑出了你的手心、你的手掌、你的手指。
      带着大得奇怪的力道,深深埋进坚硬的地面,直至没柄。
      你的嘴唇在我耳边温柔道:“有时你应该学会哭泣,晓蔻。”
      你的手环上我的肩:“你这样子,让人想要征服你,想要把你吞吃下去,或者直接摔成碎片,晓蔻,你听见了吗?”
      你的手环上我的肩。
      地上剑柄闪着温暖的金光。
      我平静的回答:“是的,主人。”

      一阵疾雷踏破闷云。
      帐外有人高呼:“来了!他们来了!”
      你的脸色变了一下,但是很快,快到我还来不及分辨那是惊诧还是苦痛,你已经重新挂上了你的微笑,向我竖起根手指摇了一摇,出去了。
      你的意思,是不许我出去,这就把我定在了帐篷中,一步也动不得。
      可是我有耳朵,可以去听,我有想像力,可以去猜——要不,就是后来有人跟我讲述了这件事?整个场景活生生的在我眼前,好像从来就不曾被错过。
      我看见乌云猛然被刺破,耀眼的阳光从天边的那个缺口破空而下,泼玉流金。
      我看见阳光下那个山头的地平线上,一排黑压压的人马奔驰来,蹄如雷、马如龙。
      我看见有一个瞬间,他们被较近的一个山峰吞没,随即再次出现,更清晰了,能看得见人。
      他们的脸都罩在面具里,钢铁打就,虽然有一点粗糙,虽然比不上主人您的面具那么狰狞精致,看起来也有些吓人。
      只有一个人的脸不吓人。
      只有他的脸不在面具里。
      那是应如剑。
      把他们带来的应如剑。
      他终于把铁血营带了来。
      那一伙人马,沉默着,像魔兵一样狂烈的冲下来,像要把我们的帐篷冲垮。
      乌云压城城欲催,卷过腿脚筛糠的老兵、直冲向营地中心的你,你凝立不动,一个手势、披风飞扬,尘土中便听一声呼哨,勒辔甩鞭、人立回腰,战马载着那些魔兵又飞奔而去,四散入山林,林鸟惊叫、野兽奔逃,谷中竟一声虎啸,山野震动,营地中却静了下来。
      给他们践起的尘灰,就这样静静落下,尘灰中还剩两个骑士。
      一个是应如剑,脸色是疲倦的,腰板还挺得像一柄剑,向你拱手:“铁血营,传到。”
      那另一个骑士,全身铁甲蒙尘,身子有点坐不直似的猫在那里,背微弓,像某种不会直立行走的野兽,盔甲中的那双眼睛竟然是古怪的蓝色,明亮如星辰,卑贱而张狂、胆怯而嗜血的,慢慢从你脸上、再从你身后的帐篷舔过去,抓着马辔点头:
      “天狼,带铁血营到,主人。”
      一把声音,居然很年青、而且清澈,而且没有一点疲倦。
      我不知道冰的眼睛藏在哪里。她带着怎样惊奇和欣赏的目光偷偷打量这个天狼。
      你猜到吗,是你的计划吗,你以为自己能控制一切吗,主人?
      聪明如你,又怎么样?心思再剔透又怎么样?红尘滚滚,万劫不复,主人,你已在劫,我们都已在劫,所以已注定是——难逃。
      铁血营呼啸卷回。
      那阵虎啸动地惊天,已经沉默下去。铁血军人再回来时,鞍前马后不但满满飞禽走兽,还扛着一只虎。
      瞪着圆圆的黄眼睛,好像并不甘心离开,头却已和身体分离,血还在一点一点往下滴。
      他们扛回来的所有尸体都是破碎的,就像他们杀人的手法,听说。
      听说听到铁血营的名字,连皇帝都会忍不住发抖。
      但是他们解决了我们的军粮。
      那天我们的晚餐,就是营火烤肉,负责烤肉的又是铁血营,他们好像只要有事作,就永远不会疲倦。
      但是我听到有士兵说,他宁肯就着雪水啃干粮,也不想吃铁血营烤出来的肉。
      真奇怪,人家不到三个时辰就打回来的猎物,他三天都打不到,然后一边吃人家的食物,一边说不想吃,这是为什么呢?
      我很想去问你,主人,可是你在中帐和天狼议事,我们都不许去听。
      我的帐篷就在你中帐后面,掀开帘幕就可以过去,但是你既然吩咐了,我就乖乖的坐在角落里,不动、不看、不听。
      你知道我是很乖的。
      也知道冰是多么不乖,比咪咪更糟糕。你不许她作什么事,她是一定要作的。
      所以,你也有派应如剑去看着冰。你总是这么谨慎的,主人。
      所以当一把剑抵在我后心上的时候,我很吃惊。
      那把剑,是先剜开了帐篷的帆布,再抵在我后心上的。
      然后冰钻了进来,小心的把嘴贴在我耳朵旁边道:“不许叫。不然我一剑把你戳个透明窟窿。”
      “好的。”我安静道,“可是你确定这符合主人的命令吗?”
      “哦。”冰的嘴角揶揄的翘起来,“倒忘了你是这么没用的娃娃。”
      她把那把剑收回到了腰间,这是对的,对付我不需要用威胁,不需要用剑。
      我看着它。
      “应如剑的?”我说。
      “你怎么知道?”冰诧异道。
      呵我怎么知道呢?他丢失了原来的配剑后,用的是最普通的腰剑,它有什么特别的?
      我能认出它来。
      它呀,剑身有一丝不长的划痕,入鞘后,剑鞘的颜色稍微比剑柄深一点,内侧有一块小小的棕色晕斑,剑柄上缠的绳带在大约四分之三圈的地方毛了一点。
      这么多亲切的瑕疵,很多已经很难用语言来表达,但都温暖着我的眼睛。
      你知道,我实在是个很仔细的娃娃。
      我收回目光,看着地面。
      原来的那剑,还深深插在那里,剑柄泛着柔光。如果没有人拨起来,它会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如果我们走了,它就在这里荒凉?没有人再有机会触摸它的温柔?
      唉唉,应如剑,傻子,剑被抢走一把又一把,这算什么?冰的剑库吗?
      冰“咦”了一声:“这剑怎么插在这里。”
      我道:“这柄剑比较锋利吧。你要用吗?”
      冰傲然拧起鼻子:“不!这是一柄失败了的剑。我再也不要看到它!”
      “可是……你抢来的剑,它不是失败的吗?”
      “不,那是我的胜利荣耀!”
      “可是你……怎么能打败应如剑呢?”
      冰笑了:“这家伙剑法虽然还过得去,玩起手腕来怎么比得过幽冥宫?”
      这是个真正开心的笑。小小的玉色脸颊上,那朱红的美丽唇角,多么好看……应如剑也会认为它好看吗?
      冰低低的“嗐”一声:“还跟你噜嗦呢,来!”
      拉着我闪到贴着中军帐的帐壁边,听。
      她在偷听。
      要不要跟主人你报告呢?我认真的考虑:你并没有交给我这样的任务,所以,没有必要作吧?而且作的话,冰一定会很生气啊。
      我当然不希望惹人生气。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的手指扣在我脉门上,只要我一试图发声,就会发现自己全身麻木、喘不过气。
      我只知道,她的睫毛兴奋得微微颤抖。
      我听到中帐里,你在说:“……所以在那天之前,你们不得杀人——嗯?”
      天狼清澈的声音已低喝道:“谁?!”
      冰不假思索的动作。
      我只觉得一股大力一扯一拉,我就跌了出去。
      扑倒在地上,抬起头,看见一双眼睛。
      明亮的蓝眸,闪出那样的惊喜快活的光芒,一片薄薄的寒冷就向我袭来。
      你出手,恶狠狠砍在他手臂,那柄刀“呛”的落地。
      在他眼睛闪出快活光芒时,他的刀已经砍向我的脖子。而你救了我,主人。
      你出手大概是有点重的,他握着手臂弯下腰去,额头上沁出点点痛汗,但还是努力去捡起那把刀,目光还是像蓝天一样明亮、直注视在我的脸上,一笑,雪白的牙齿像排整齐的珍珠:“你是他的女人?”
      我看着你,你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人影又射了出来。
      志在必得,伸手直捞他的腰刀,他举手去格,她毫不迟缓横掌直劈他臂上新伤,他闷哼一声,弓腰踢出一脚,她早轻灵弹在空中,将腰刀扯过,他便低头向她手直咬下去,她吓得小小一声惊叫,连环踢开他的下巴,他踉跄一步,她已掠至帐门站定,回眸扬刀笑道:“这归我了,天狼。”
      天狼咧嘴一笑,还没动作,你已喝道:“住手!”
      天狼失望的摇头:“这也是你的女人?”
      冰喝道:“胡说!”
      你淡道:“这是我的娃娃。”
      天狼舔了舔嘴唇:“那么,你的娃娃,太多了,放她去杀人吧。”
      你冷冷道:“坐下。”
      他就坐下,盘着腿、弓着腰、耸着肩,像一只猩猩,脸丑陋的皱缩起来,可五官却多么年轻好看啊,尤其那副明眸皓齿……
      呵,直到今天,一听见“明眸皓齿”四个字,我还会记得他蔚蓝的眼珠子,忽然一咧嘴的雪白笑容。
      冰新奇的看着他:“你就是那个天狼?你是色目人?皇帝佬儿听到你的名字都会抽筋?”
      他不理她,把头缩埋在胸口,鬼鬼崇崇把眼珠子翻上来看你,忽然一笑,那笑容偏又是清朗的:“我也想要女人了。”
      “不,你只想杀人。你们都是这样,用杀人来代替□□。你们已经要不了女人。”你淡道,“去杀人吧。你也只能作这个了,并且它会比女人更刺激。”
      冰被这两句话听得小脸涨红,却仍然舍不得走,冲着天狼叫道:“喂,你以前也在山庄住过吗?什么时候出去杀人的?”
      天狼茫然不语。
      你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回答她。”
      天狼垂下头,捏着指尖:
      “……我忘了。我记得有一天我要死掉。你阻止我。你要我杀你。后来我就杀你……不,我杀不了你,那我杀的是谁?——我杀了很多人。我喜欢杀人。杀你很快乐吗?不,我杀不了你。我杀人。杀人很快乐。”
      他说。
      他这样说。
      冰的鼻尖愤恨的拧起一点,下巴颌仰起个不屑的角度,眼睛横着你:“哼。”
      她说。
      她说:“杀不了你就会疯掉吗?拿这种榜样教训我?你以为我有这么笨?哼!”
      摔下帘子,走了。
      天狼看着自己的指尖:“我想杀人。”
      水汪汪的明眸抬向我们,无助的:“杀人。”
      你抬手,将我卷进你的袍子中,在那一片蒙昧黑暗里我听你沉声道:“两日之后。走!”
      天狼退了出去。我抱住你的腰,轻轻道:“冰没有剑了,主人。”
      你没有回答,应如剑已经揭帘进来:“主人恕罪。冰小姐她——”
      “我知道了。”你淡道,“拔营,出发。”

      我们昼夜奔行。
      星光月光阳光霞光,一直往前奔行。
      有一些士兵开始叫苦,但他们不敢停下来。
      因为铁血营奔在我们的后面,踏踏的马蹄,一刻不停。
      如果有一个士兵停下来,并且掉了队,铁血骑士会毫不犹豫的从他们身上踏过去,让鲜血和肚肠浸润他们的马蹄。
      并且据说,铁血战士不会浪费任何食物。
      人肉也是一种食物。
      食物们跑得很快。
      日上三竿时,我们到了润州——不,是靠近润州的八月镇。
      真美的名字,八月镇:七月流火,八月流金。八月是个好名字。
      有很多披朱着紫的人在这里窜来窜去。远远近近,无数炊烟。
      一个紫袍玉带的老头一把抓着你的马缰:“叶将军,哎呀叶大人!你总算来了——你你你把铁血营带来作甚?”
      你的嘴角勾起来一些:“你不知道吗?哦,皇上可能知道。”
      “皇上……唉皇上忧虑太甚,龙体违和,叶将军且速速随老夫去见驾——”不满的盯了我一眼,“老夫不知叶将军还有宠姬随行——”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你冷冷道,下得马来,先把缰绳从他手里取出,先向后打声唿哨,再把我和马往应如剑手里一交,“两个都给你。”
      天狼已打马驰来,眼睛带着兴奋往老头身上只一划,那老头吓得蹬蹬蹬倒退三步,恨不得把身体缩进地里去。你简单的向天狼比个手势:“那边扎营,等我消息,不得乱动。”
      天狼一躬弯到地里去。
      你和老头匆匆走开,听他唉声叹气道:“此刻煎药都挡不住了,皇上爱民心切,向天发过誓愿不轻退一步,叶将军您可有办法——”
      “我怎么会没有办法。”你冷冷笑道。
      天狼抬起眼睛扫了我们一眼,一笑两排牙齿。
      那一刻的他,明眸皓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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