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异》有士名华

9、无头情 第七章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黎民苍生，六合八荒，无逃无漏。佛定“生”为第一苦，“死”做第四苦，可终不过天下熙熙，抱死而归；天下攘攘，辞生而往。

　　生死本就一体，何来一苦四苦之说？都不过是人生苦果罢了。花的绽放终究是为了花的凋零，芸芸众生，大道公平，生死于人终归是天命宿轨，躲逃不掉。

　　生前尽得风月事，死后阴冥判轮回。

　　如果问六界内还有何灰色地界，那便只剩这阴曹冥府一处了——似神非神，是鬼不鬼。

　　自上古时期的神魔大战后，两派和解，天神得仙气归居天界，魔妖占浊气划得魔界，上有南天门的天庭九霄，下有魔域的七十二重天，泾水渭流，井河不犯，但这人间界却独独位于了二者之间，不上亦不下，颇难划分。

　　那时的魔族始祖会桀大君以“无心多劳”为由将人间拱手送于了天尊囊中，并勒令自己的魔族一众专心治理七十二重天，谨遵和约，与天庭死生不相干扰。

　　彼时起，人间便归属于天界所有，布衣百姓也都由天神来统辖。

　　然而凡体肉胎终不似仙魔神妖，韶华易逝，寿岁有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死后荒冢白骨，离魂游荡，人界凄苦一片。

　　由是，会桀大君感触，又创设了阴冥地府，用以收归游魂，轮回转世，平衡人世间的生灵秩序。

　　那时的天界众神急于战后的休养生息，不想寻衅滋事，加之会桀大君此举着实也有益于黎民众生，万神对此事只好采取了默许态度。

　　于是自建立起，这一出接一出的转变之后，冥府的性质也就变得难以捉摸了。

　　冥府与人间可谓是同气连枝，人间归属于天界，那这冥府理应也当归属天界，但冥府却又是真真切切的由魔界所创立，被魔族管理更是理所当然。

　　一时间，这问题便变成了无解之难。抱着这样的死结兜兜转转，一晃眼就是百年之久，冥府也变得愈发鱼龙混杂——神仙它有，魔妖它也有。泥沙俱下，纷乱复杂，尘世轮回也变得每况愈下。

　　不巧当时魔尊会桀正处在闭关时期，膝下少主又过于年幼，难以执事，魔界一干只得任由冥府如此芜乱下去。

　　终于，这等混乱格局到了最后，天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出面了结，亲任天齐仁圣大帝掌管大地万物生灵，后命北阴酆都大帝司掌整个阴曹地府，是为正统冥域之主。

　　天尊感悟上天有好生之德，万物降而有尊，断不可让凡人一脉在此终结。于是亲自为地府划了等级，更改变革——规定冥府之主，最高统领必须为神族一员，但念及冥域毕竟是由魔尊所立，除却北阴酆都大帝外，其下的五方鬼帝、罗酆六天宫、十殿阎罗、六案功曹、四大判官、十大阴司以及七十二司地府判等等，可神可魔，可仙可妖，重在求同存异，了结一切阳世善恶，力求板正世道。

　　因此，千百年来因着冥府的如斯属性，阴曹地府便成了六界名副其实、独一无二的灰色地界，无人堪有异言。

　　酆都大帝自继任以来，一直严苛修身，为人刚正不阿，其下官员更是秉公办案，尤以十殿阎罗最为出众，在凡间也是声名显赫。

　　凡人身死，魂魄入阎王殿接受阎罗审核，在阎君面前尽诉生前功过，有怨申冤，有仇报仇，皆由阎君判定善恶因果，继而押入六道轮回，转世再生。大奸大恶者则直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而在那十殿阎罗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第五殿阎君——阎罗王，即阎罗天子，司掌叫唤大地狱，并十六诛心小狱。本居第一殿，但因怜悯屈死者，数次放魂还阳伸雪，因而被酆都大帝降调至第五殿。

　　十大阴司中的无常，即黑白无常，则直接隶属于阎罗王名下。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所谓厉鬼勾魂，无常索命，这黑白无常便是这地府的勾魂使者之二。与第五殿阎君同居于酆都，当差捉魂。

　　白无常对男人吸其阴魂，对女人散其阴魄；黑无常对女人吸其阳魂，对男人散其阳魄。

　　因终归为鬼魅魍魉，阎君对其禁足白日，勾魂夺魄只得于夜晚时分进行。但因着黑白无常的职务所在，完全的白天禁足根本无法切实进行，于是阎罗王便因时制宜，命令地府工师之首——良工，为二人量身各打造一副人皮，令黑无常着男皮，白无常着女皮，可于白天走动。规定必要时刻需穿上人皮，不得以真身现世，否则将视为越矩，按规论处。

　　此番轨则一经确立，千百年来黑白无常秉公奉行，毫无僭越。当差处的酆都地处冥府中心，白日阳入夜阴，是地狱人鬼心照不宣的鬼都，鬼怪之物向来横行。后多亏有了这两位尽职尽责的勾魂使者，近几年来酆都各地一派祥和，百姓安宁乐居。

　　处由看着面前的小白，喟然神思。记忆中的那个勾魂无常的白衣身影与眼前人渐渐重合，惊艳且适宜的毫无违和。

　　——披肩银发被换作乌丝挽起，宽大的广袖蝴蝶白袍此刻也被换作了素衣贴身的裙裾，额间的“系”字红纹被抹去，转而印上了淡色樱花朱砂，连同头上的那顶“一见生财”的官帽也一并被撤了去。

　　唯一不变的怕也只有这双秋水清瞳和这看似十四五岁的豆蔻束发之年了。

　　当下处由就不得不叹服——真没想到小白的女装能这么好看！

　　黑白无常虽是存在了千百年的鬼魅，但二人身形大小却是有如凡界的十五岁少年一般，尤其是白无常在穿上人间女皮后，其清俊的容颜更显稚嫩，看上去就和十二岁的十六差不多大小。

　　处由也不止一次地思考过，或许按照他们地府的那套年岁系统，黑白无常折合为人类年龄来算的话，应该也就是十五岁的少年吧。

　　小白之前的女皮他也见过几次，算不得什么小美人小娇娥之类的，顶多是个中等偏上的姿色，扔在人群里瞬间就被淹没了的那种，哪比得上现在这个出色绝伦。

　　反差过大，思绪跟不上眼睛，更何况还有男女相貌上的生理区别，这也就是一开始处由没能认出小白的缘由。

　　他顿了顿，考虑到自己再这么保持这个鼻尖对鼻尖的姿势倒真有几分耍流氓的意味了，处由莞尔，后退直起身子，回归了原先的话题：“冥府有变？”

　　“嗯。”小白点头。

　　“何变？”

　　“……”她咬咬下唇，似是在准备着措辞，“……大概三个月前，冥府入驻了一位新大人，听说是由阎罗天子亲自提携上来的，任命为阴司统，统御调令我们十大阴司……”

　　“哦？”如此，处由不解了：“这怎么了？不是很正常吗？有个管理你们的人不是挺好的嘛。”

　　小白摇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要知道地府的官阶里可是从未有过‘阴司统’这个官职的！而且这官阶制度是由当年的天尊所设，大帝都不敢轻言更改，但如今却凭空多出了这么一个官衔来，岂不可疑？”

　　“ 而且十大阴司各属各方的城隍座下，也是直接隶属于各位阎王的，遇事皆由阎君下命城隍，再由城隍调令阴司，但现今阴司统一出，直接调派十大阴司，各方城隍不就座同虚设了吗？何况……”

　　她说着，手下竟不自觉攥紧了伞柄，“……何况……那位大人……本身也很奇怪……”声音也不禁渐渐小了下来。

　　“本身……”处由到这提了兴趣，问：“……奇怪？”

　　小白不语，默然相对。

　　一滴水珠打在了小白绽满桃花的纸伞上，啪嗒一声，继而滚滚滑落，挂落在了朱伞边缘，摇摇欲坠。

　　她侧目，望向了一旁的石狮，喃喃：“很奇怪……”然后又仿佛是劝说自我一般，又加重了一遍：“……是很奇怪……”

　　“……”

　　“阴司统大人是三个月前来到冥府的，但三个月内我只见过他一次，就那一次，还是在他接任阴司统时所见，之后便再也没见过那位大人了。”

　　“失踪？”

　　“不是！”小白很坚定，“大人没有玩消失，他的灵气与地府息息相连，气息未恙，人便相安，但却未在冥府。然而既然没失踪，他又为何三个月内不肯现身呢。要知道那位大人可是至今未使用过职权。身承其职，却未在其位，不肯露面又罢工三月之久，可是阎君对此竟不闻不问。”

　　嚯！处由一惊，这还是那个视职如命、惜时如金，但凡手下有个迟到早退都恨不得吊抽八百鞭的阎罗王吗？

　　处由摸摸下巴，觉得此事还真有那么一丝蹊跷了，捉摸了片刻，问小白：“那……那位阴司统大人现今又在何处？”

　　“前日我从日游先生那里得知，先生在当值时倒是碰巧遇见过那阴司统大人一次，就在酆都的中心街闹市里，身形一闪就不见了，要非日游先生眼神好，一眼认出了大人的贴身佩剑，否则一堆堆攒动的人头里还当真很难辨出那位大人了。”

　　“哦，在酆都呐。”处由有点恍悟，笑道：“那就是翘了值偷跑到人间来玩的吧。”

　　小白又摇了摇头，再一次否决了处由的猜测。她能感受到——此事绝不是“玩”这么简单的。

　　小姑娘转回头，凝视着处由，眉头都皱在了一块：“白馆主，”她道，“我希望馆主能小心这位大人，他……很不一般……”

　　闻言处由微微斜首，收起笑意，一脸“为何”的询问表情。

　　小白把搭至在自己肩头的纸伞重新立起，正襟危站，身姿亭亭玉立，道：“我看不透他……”她再次重复，“一点儿也看不透他。”

　　她眼神也变得极度迷茫又虚渺，似一片莽苍雪地：“我看不出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到底是人……是妖……是仙还是魔……我竟一点儿也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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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蒙细雨下得时间久了，雨丝与雨丝之间也变得缠绵起来，氤氲着的云气，光影浮动，远处白茫茫的朦胧，人影隐约不见，天地也开始混沌不清。

　　那滴挂在小白纸伞边缘的水滴，因位置一变后也越蓄越大，终于是不堪重力的负担，倏然间砸向地面，碎了一地的水华光晕。

　　处由眼睑微垂，长而卷翘的睫毛落下阴影，投射在他星辰大海的眸子中，一瞬间竟也黯淡了几分海蓝光华。

　　许久，处由举起手，径直覆到了小白的脑瓜上，口中却轻轻巧巧地吐出了一句不甚相关的话题：“小白，你让良工做出这样一件女皮出来，黑无常他可曾知道？”

　　“？”小白这会儿有些呆住了，自己不是在和白馆主探讨那个阴司统大人吗，怎么一转眼他却扯到了自己和小黑的问题上了？

　　“……”踌躇了良久，她终于开口：“他……不知道。”

　　“我就说嘛。”处由笑道，“怕是此番你出来通风报信，他也是不知道的吧。”

　　“……”

　　“回答。”

　　小白低下水眸，目光略有躲闪，半晌似是回应了一句“嗯”。

　　果然如此！处由心下一派澄明，就凭骷罗那个霸道又别扭的个性，要是让他知道小白弄出这么一件神形皆似他白无常本人的女皮出来，骷罗不跳起撕了那女皮都是好事了，又怎么可能会放女装的小白来现世。

　　绝对是偷跑出来了的，错不了！

　　而小白此时却利落地拂开了头上的那只修长玉手，认真提醒处由道：“馆主，现在的重点不是小黑他知不知晓我这副新人皮的事，而是那位阴司统！我特地偷跑出来暗中告知，只希望馆主之后可以小心那人。”

　　小白说的真切，本想再次转移话题的处由顿时也是无语缄默。

　　他明白小白话里的意思，这是让自己最近警惕些，莫要与那位阴司统大人来个命运般的邂逅，否则自己之前参与的那些冥府事宜就要被人捅破窗户纸了，之后也定将会是闲事不断，徒累他人了。

　　处由在酆都开茶馆也有十二年之久了，在此期间他就结识了骷罗和小白，对于他是猫妖一事，这在黑白无常以及一部分鬼差当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因着他道行不浅，为人虽有些清冷淡漠，但内心又十分悯弱和善，好几次黑白无常当值时突逢险况，都是多亏有处由出手相救，最终才会化险为夷。

　　骷罗小白感恩处由，并未将处由一事上禀过阎君，以至十殿阎君至今还未知晓酆都里有着这么一位法力非凡之辈。

　　酆都本就是鬼城，人鬼人妖仙魔混杂，白日一起出门的宾客，晚间也许就会遭遇鬼拍肩等事。本来酆都有几个猫妖虎妖水蛇腰的都不是奇事，但处由却非比寻常，小白在初见他时也是许久都不能感知出他的属性，若非后来处由自曝身份，兴许到现在小白都不敢相信他是个猫妖的事实。

　　明明那么出尘脱俗的，怎么也该是个被贬历劫的上神才对嘛。

　　偌大的酆都，熙攘的人群，已经出现了一位深不可测之妖，现在又来了一位深不可测不明属性之人，于情于理，这都不是个好兆头，所以小白打心眼里不希望两人能有什么相遇邂逅。

　　隐隐间，他总觉得——这两人要是见了面，酆都以及冥府都会大有异变，而他与白馆主的十二年尘缘怕是也要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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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哈，小白就是白无常，他穿女皮时我就用女“她”，他为白无常真身时我就用男“他”。
冥府历史纯属我胡诌，非正统神话，看看就好，莫上心。
忙了这几天，终于把各章分段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