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异》有士名华

8、无头情 第六章

　　大周，酆都。

　　申时已近四刻，天色阴暝，原本如墨染的密云此刻已如打翻的墨汁一般，淋了个云层满满当当，墨得骇人。狂风怒号，不留情地卷带着沙子只扑在人脸上，火辣辣的疼。

　　处由走在通往程府的大街上，踽踽而行，途遇的行人过客匆匆擦身，皆为陌生，不留余温。

　　他处在这样的阴云下，又走在通往第六感告诉他要发生怎样大麻烦的街路上，心里直叫苦连天。

　　真的，处由不明白，今日下午他只不过睡了个午觉，怎么一觉醒来，原本还是晴朗灰白的天穹现在就被沉重的灰黑取代，邪风四处流窜、无孔不入，吹得处由的皮肤直泛起一阵阵鸡皮疙瘩，给痒的了。

　　在这样的狂风下，衣服也被刮卷得想要螺旋升天，由于自己双手被占，处由这才不得已用纸伞抵住了衣服下摆。

　　不是他矫情，他一大男人就算衣服全刮飞了也没什么害臊可言，可眼下他要是不压住衣摆，这翻腾着的衣衫都能把他脑袋包住了，只得先行抵住，继续前行。

　　这油纸伞倒垂着，竖在处由腿前，左右脚一开弓，纸伞就控制不住地打蹭着处由的大腿，十分不便。他咬着牙劝慰：“忍耐忍耐，马上就到了。”

　　可就在几次纸伞有意无意刮蹭到处由的大腿根后，他终于是黑着脸一甩油纸伞，不走了。

　　走……这还怎么走……照这个样子再走下去，他马上就有事！

　　处由扶额叹气，而后四处扫了几眼，打量着身边是否还站有他人。

　　此时正值暴风雨前夕，街上除了处由这位懒散送茶人，其余众人皆纷纷疾步朝家，不在街上作一刻的过多停留，要是不给出提醒，还真没人会注意到古墙边竟站有这么一位白衣男子。

　　在判定了身旁无人后，处由将油纸伞暂搁于白灰古墙边，右手藏于广袖内捏了一诀，顿时食中指上便腾出了一抹白色光团，似一团薄薄的柳絮萦绕在处由指间，不甚明显。

　　说时迟那时快，处由当即翻出，迅速朝向衣摆一划，如一道彗星流过，然后就见刚才还被邪风吹得的四处翻飞的下摆登时便垂落了下来，仿若还在晴天无风时一般，轻盈自然，只随脚步缓缓飘动。

　　事毕收手，处由还煞为心虚地再次环顾了一遭四周，直到确定真的没人后才放下心来，内里略略庆幸了一番小功告成，然后重拾纸伞，开始轻松地大踏步赶向程府。

　　在这前半段路上处由并没有偷懒，但此刻遥望目的地后，他量度着应该还有一半的脚程。

　　他的一间地处霆兴街东侧，霆兴街酆都人都知道，繁华盛街，而它的地理位置也是极为精妙，不偏不斜正好处在了酆都城的正中心。

　　本来程府和霆兴街之间的距离还不算太远，但谁让处由把茶馆开在了东侧，程旭尧那府邸又不巧建在了酆都的西侧街区，如此一折算，他这趟委实要跑了个大远。

　　“但这也没办法啊。”他想，“干脆下面直接跑吧，反正也快下雨了，这会儿不跑一会怕是真要成落汤鸡了。”

　　他想到做到，这“跑”的想法还不及落地呢，处由就以身体先给落实了。

　　白影一晃，人就真给跑到了街上，转眼不见，原地唯留一缕淡淡的茶花清香。

　　可就在处由跑开后没多久，古墙旁的一侧幽暗小道上就猛然闯出来一位黑衣人，他出来得很急，风风火火的，直到靠近刚才处由站过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他呼吸略有些紊乱，微微喘着气，显然刚才是跑过来的，但也就那么一会儿呼吸便被他调整了过来，气息平缓稳如常人，完全不似有刚才还喘过气的迹象。

　　那人身着黑披风，头戴青蓑帽，背上负了一把玄鞘重剑，鞘身也由黑革包裹着，其上的玄铁剑柄上镶嵌着一颗剔透绿珠，珠内带有一条细窄明亮的反光，看上去宛如黑夜中野兽的荧绿眼睛。

　　那件披风极其宽大，从上打到下把这人裹了个严严实实，连面庞也被披风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像极了沉寂千年的幽墨古潭，寂然一片，风拂过也难以带起丝丝涟漪。

　　黑衣人伸出手，很是着急地四处张望，手掌上也腾出了淡淡的光晕，就像月练入手，分外迷蒙。

　　他端着手在此地一寸一寸地游移，似是在感知着什么，可游移来游移去，手上也摸遍了整个古墙也一无所获，除了刚开始的那股茶香再不见任何。

　　无可奈何，黑衣人收去了手上的法力，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刚刚他是真的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灵气波动，但很是微弱，若不是他天生拥有的灵脉体质，换做他人恐怕很难察觉到这一薄弱的灵动。

　　当时就在身体告知他这一突况后，他想都没想，几乎下一瞬就朝这里狂奔而来。可到达之后，周围环绕的气流中却是丝毫没有了刚才的那股灵气。

　　他有些不死心，硬是开了法力来寻捕，结果依旧毫无所获，恍若刚才的灵动感知又是他意外间的一次幻觉。

　　他深深吐出了一口浊气，结果气到嘴边又化为了半声叹息。

　　果然，又是他想多了……

　　空气里依稀还残留着些许茶花香，但被风一吹，最终还是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程府门前东一百米。

　　撒腿跑了后半程，累并气喘着，终于是结束了这段赶程。处由抬袖一抹额前的细汗，望向了程府。

　　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便出现在了处由眼前——高堂广厦，朱门白狮，墙高有几人许，上覆黑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连绵直到眼界尽头，占地面偌大得是酆都少见的气派。

　　正门前白笼白绫已撤，两侧皆换上了大红灯笼，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乌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两个大字——“程府”，红门上直敲了八十八个大铁钉。

　　石狮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左右各一蹲坐于府前，威风凛凛，狮威胜虎，尽职地守候着整个程府。

　　酆都百姓都传言这程旭尧别看是个将军，家里可是富得流油流水，酆都前三富商的家产叠在一起也没有他半个程府富裕。现在一看果然如此，从这钉了八十八颗铁钉子的朱漆正门就可见一斑了。

　　处由笑：“造得这么费钱占地，死后还不是一样不能带到地下嘛。”

　　正想着，天空突然“咔嚓”一声惊雷，惊断了处由的嗤笑，紧接着，万千条银丝从天际飘落，一条接一条连成了一片，如一张细密的水网直接从天上抛了下来。处由心里大喊倒霉，赶忙撑起了油纸伞。

　　他手上的这把油纸伞是酆都最常见的那种，白底上绘着锦鲤海棠，一撑开双鲤逐花展现的惟妙惟肖，伞面上刷着防水桐油，正好可以遮雨，没想到他出门前被十六强塞过来的这把伞关键时刻还真派上了用场。

　　处由打着伞，边夸赞着十六的机智边逐步走近程府的大门。

　　“白馆主请留步。”

　　蓦地一青稚女童声唤住了他的脚步，处由侧首，看向了自己的身右侧，就见石狮子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白衫小姑娘，青丝滚边，撑着一把榴红色纸伞，伞面上开满了灼灼桃花，身姿昳丽，气质非凡，站在那里就宛如一朵夜间盛开的空谷幽兰。

　　她把纸伞压得很低，完全遮挡住了自己的脸蛋，处由看不到，但他瞧着这小姑娘的身量倒是和十六差不多高，估摸着也应该是位十二岁孩子吧。

　　“你是？”他问。

　　小姑娘闻言将纸伞抬了抬，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只见伞下露出一双秋水清瞳，含笑看着处由。她绾着双平髻，以银带两根缠系固定，肤若凝脂，颈如蝤蛴，光洁莹白的额头印着淡淡的樱花朱砂，柔荑般的玉手轻握着伞柄，指节剔透分明。

　　小姑娘抬首仰视着处由，双瞳剪水，笑靥如花。看得处由心下也连连叹赞，这女孩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可以看出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了，真不知道长大后要生成怎样的沉鱼落雁之容。

　　见处由如此盯着她久久不语，小姑娘也不再等待，反问：“馆主不认得我了？”声音也极为好听，如珠落玉盘。

　　“……”

　　说真的，他印象中还真没见过这样容颜出色的小美人，虽然自家的十六也是位不可多得的璧人，但与眼前的这位一比还是相形见绌，高下立见。

　　然而处由隐隐约约中又感到——这样的脸……自己好像还真见过呢……

　　但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总觉得这张面容自己貌似很熟悉……处由皱着眉头，紧盯着小姑娘开始苦苦思索，

　　终于一击电流猛然穿击过他脑门，处由瞪圆了双眼，惊讶得脱口而出：“小白！”

　　仿佛是被彻底惊住了，处由依旧保持着惊愕的状态，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位名为“小白”的小姑娘。

　　他就说嘛，这个人他何止认识，简直熟到不能再熟悉了！

　　“终于认出来了。”见处由识出了自己，小白也巧笑倩兮。

　　短暂的讶异过后，处由回复了神志，即刻厉声呵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现在可是白天，赶快回去！”语气透满了焦急。

　　小白一愣，没想到自己刚和处由见上一面他就蹦出了这句，顿时也是一滞竟是没动。

　　见她不动，处由更是加紧催促：“还愣着干嘛？快回去！你想挨罚吗？”说着，扬手就要夺下小白正打撑着的油纸伞，还不时环顾四周，生怕身遭围有他人。

　　要是让别人看到一把纸伞无人浮空，那酆都第二天可就别想要什么安宁了。

　　小姑娘反应过来，见势连忙向处由解释：“等等，等等白馆主，我没用真身，这是我新得来的人皮！”

　　“……”

　　“……这是你的人皮？”

　　“嗯，的确是人皮。”小白点头，目光如水清澈见底。

　　处由这才停了下来，“真的？”还是不敢确信。

　　“千真万确！我怎么可能会欺骗白馆主！”

　　“……可是……你这人皮是不是也太……”

　　“太像本人了是吧？”她笑，笑容里也盈满了淘意，“我刚开始见到她时也是吃了一惊，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与我长得那么相似的女孩呢。于是我特意奏请了崔判官，让良工依着她的模样为我做了这幅人皮。馆主大可放心啦，我这次可不算越矩。”她仰着小脑袋，一脸的得意。

　　小白握伞的右手此时还被处由抓握在手里，掌下传来的触感细腻滑润，还带有暖暖的温度，他感受着，很显然这真的是副人皮，小白委实没在骗他。

　　至此，他放了手：“她是最近才入冥府的吧。”

　　“嗯，不过不是酆都的……”

　　意料之中，若这小女孩真是酆都人士，恐怕自己一早就被八卦之人从头到尾普及了个遍彻，哪还会等到现在。他想。

　　小白继续道：“她是被冥河里的素鱼在巡游人间一圈后带回来的，料是哪里的孤魂野鬼吧，错过了轮回时机才沦为了野魂，真可怜。好在已经被素鱼载了回来，不用再孤零零漂泊了，阎君特准她下一世投胎到富贵人家，锦衣玉食荣华一生。”

　　是吗……原来是素鱼啊……

　　“那很好。”他由衷地说道。

　　雨点滴答滴答坠落在伞面上，弹起的水滴顷刻间也被打散成水晶样音符，水灵灵的晶莹。因为一直打撑着雨伞，又兼之在此地等了处由许久，此刻小白的右臂发酸，于是她转了转伞柄，将雨伞斜斜搭至在香肩上，伞面上驻留着的水滴轻旋而下，淅淅沥沥，配上小白清秀的容颜，红伞丽人的煞是好看。

　　处由眼睑微敛，眼神也变得深邃，他一摆纸伞，缓缓低下了身子，然后倾身向前，竟开始面对面地逐渐靠近小白。

　　她的面孔在处由眼里慢慢放大，而随着距离的越拉越近，处由热辣辣的鼻息也已经直扑在了小白脸上，蹭的皮肤也痒痒的，但是却不见对面人有什么闪躲。

　　直到鼻尖距离小白鼻尖前一厘米处，处由才停了下来，他看着她，小白也老实地回看着处由，双瞳里的男人一脸默然，神采幽幽似青山初起的山岚，但眼眸却分外清明，像是藏于叠雾后的启明星，朦胧里也熠熠生辉。

　　她知道这是处由标准的“看破也要说破”的神情——接下里，馆主定有话要发问她了。

　　果然，处由吐气如兰：“小白，你来见我应该不只是让我看看你的新人皮这么简单吧？”

　　小白闻言嫣然一笑，粉颊晕荡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得愈发倾城动人。

　　她轻启朱唇，寥寥八个字：“冥府有变，特来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