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异》有士名华

7、无头情 第五章

　　昨日辰时，一间茶馆。

　　十六见馆主久久沉默不语，心料馆主定也是满心不愿，于是再次不耐烦地驱赶老翁：“你还不走，没瞧见我家馆主一脸不情愿啊！这单我们一间茶馆不接，你好来好回，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说着就要上手亲自“恭送”那老奴，处由眼疾手快，立刻出手阻拦下了十六的右爪，而后又在其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示意十六不要冲动。

　　在大略思考了一番孰重孰轻之后，处由做出决定：“好，一间茶馆接这个单子，就按老翁你说的方法来。只进府，不见人。”

　　处由郑重说出的这个抉择，委实超出了老翁的意料，待他反应过来后，立即喜上眉梢，嘴里直念善哉善哉，边将黄金递了过去，然后向处由作了一揖，便将那原本似生根在一间的双腿撤离，终于是眉开眼笑地回府复命去了。

　　那老奴走得极快，好似生怕处由一反悔就回身揪住他一般，快得那是脚步生风，一溜烟人就不见了，只留得十六和三宥在原地风中石化。

　　两人这回彻底目瞪口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馆主他答应了……他居然答应了……他怎么能答应这种无礼要求？！

　　处由明白这两孩子的性情，不等三宥发难、十六爆发，就抢先一步做出解释：“我这次不答应就会有下次，下次不答应还会有下下次，无穷无尽，那还不如在第一次就终结了它，一了百了皆大欢喜。”

　　他悠悠坐下，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茶，继续：“我们是生意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一间经营妥当才是我们当下的重中之重。烦扰之事能少则少，况且那老翁说的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法子千千万万，馆主何必选那下下策！”十六不解。

　　处由莞尔，伸手置于十六脑瓜上轻揉着她的墨发，直到撩乱了小丫头的刘海，才语重心长道：“可这下下策却是千千万万法子里最省时节力的。”

　　“你们放心，明日我去去就来，绝不过多耽搁。”他拍拍十六的小脑门，真诚地做出承诺。

　　既然馆主都这么说了，他俩还能说什么。

　　十六鼓着腮帮子，一脸不甘，拨正好自己的刘海后，哼了一声就气鼓鼓地转身，拖着扫帚扫地去了。

　　临走了，身后的处由却突然蹦出一句：“我记性不太好，明日你们多提醒我一下，别忘了。”

　　“知道了！”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显足了怒气，为了配合情景效果，扫帚也识趣般的在地板上嘎吱嘎吱作响，那声音听得直让人心疼这扫把，别一会儿毛就被扫秃了。

　　处由和三宥面面相觑，两人大眼瞪着大眼，不知该如何开口，内里却心照不宣。

　　十六这丫头脾气大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泼辣归泼辣，却并不刁蛮不讲理。这次的事看来是真真戳到了她心窝里，才会对着馆主也发起了脾气。

　　他们知晓，十六发脾气无他，纯粹是因为太过担心处由了，那丫头也只有在对待馆主和三宥的问题上才会真正意义上的性子失控。

　　不过终究是姑娘家性情，让她一人好好静一静，不一会儿就能气消平静。答应了自己的事情她也一定会办到，处由对此向来放心。

　　都说人过于无视一事、过于厌烦一事甚至过于恶心一事时，大脑就会自动选择回避这段记忆，现在处由他们三人就是这样——馆主无视、三宥厌烦、十六恶心，这送茶入程府一事就被这么被刻意般的石沉大海了。

　　不光处由天性使然的忘记了，连三宥和十六的脑子也闹起了短路，直到看到那订单册上耀眼的“程”字时，十六才猛然醒悟，想起了今天还有这茬子事！

　　不忿归不忿，但十六在此事上倒不会意气用事，毕竟馆主是应允了的，一间一诺千金，若是因自己而耽误了，影响的那可是一间的招牌。

　　于是兜兜转转便出现了上述十六狂摇处由的一幕。

　　处由将胳膊支在柜台上，十指交叉托着下颌，眼睑低垂看不清眸里的神色。

　　昨日之事他已经完完全全回忆起来了，今天申时他还真要去程府送茶呢。

　　漏壶尽职尽责地提醒着他现在已是申时三刻，看来自己免不了真要跑上一趟了。可这临到出发了处由也有些不情愿了，他懒，又性情冷淡，能走一步绝不愿迈两步，能少见一人绝不愿接触两人，他着实不喜欢跑腿之类的事情。

　　但是……

　　处由一拍柜台，豁然起身。不就是跑个腿嘛，申时三刻就申时三刻了，反正能在申时送到就行了，自己又不见那程夫人，管他申不申时不时的，不在酉时送到就仁至义尽了。

　　他理所当然地为着自己的偷懒和没记性开脱，抬手拍拍自己的脸颊，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毕竟过会儿他就要上路送茶了。不成想处由这一起身，茶馆东侧就随即传来“啪嗒”一茶杯碎地声。

　　处由和十六寻声望去，就见之前那两位为躲雨而不肯离开的公子哥，此时齐齐呆若木鸡，如雕像一般直直看着处由，一瞬不瞬，手中的茶杯摔碎于地也浑然不觉。

　　说真的，这哥俩此刻真的被惊讶到了。

　　从一开始十六不顾形象地倾趴在柜台上时，两人就注意到了这边，毕竟那么大一姑娘这般豪爽不做作，本就是一处奇葩景观。

　　两人相顾一眼，心领神会，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一直注视着这边。就见十六本来还好好趴着傻笑呢，不知怎的突然跳起，慌慌张张地跑进柜台里面，接着身影摇摇晃晃，似是在拽一人，嘴里也嘟嘟囔囔的，只是因为隔得有些远了，说的什么这两人倒是没有听清。

　　看到这一幕，两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整的跟跳大神似的？

　　可下一秒，那个从柜台里倏然站起来的男人，登时把两人惊艳了个瞠目结舌。

　　——素衣胜雪，银发飘飘，浑身由内而外地透露出一股清冷仙气，似一朵绽放在隆冬腊雪中的白茶花，恬淡似烟、孤冷清傲。

　　一双眸子如沉入大海的墨曜石，幽蓝中透着墨色光晕，却闪着星辰的光芒。右眼角下一颗泪痣若隐若现，顾盼流波间似泪珠般盈盈欲坠。整个人单只是站在那里就惊艳绝伦地让人移不开目光。

　　两人心下同时惊叹，长这么大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俊美的男子！

　　其中一个看得过于入迷了，手上一滑，茶杯直直滑落于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十六是怎样的鬼精，跟着处由跌摸滚打了十二年，别的没多见就这样的场景见的多了，一眼就看穿了那俩公子哥的心中所想，不停一秒即刻大吼：“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啊！”声音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

　　那两人被十六这么一吼，也自觉不好意思，连忙回神低头饮茶，摔了茶杯的那位更是默默低身捡着瓷碎片。其实身为客人本不必做这种杂活，只是那人看呆人家馆主在先，又因此摔了茶杯在后，着实自惭形秽，一霎间竟给忘了自己的客人身份。

　　两位公子哥喝茶的喝茶，捡瓷片的捡瓷片，都不再明目张望处由了，可一个个的却也都情不自禁地斜睨着他，暗中观察。处由对此见怪不怪，不予理睬。

　　“既然都申时三刻了，那我也赶快去送茶吧，十六你把打包好的黄寿丹茶给我拿来。”他道，说着人已经踱到了茶馆门槛。

　　十六麻利地从柜台下面拿出那包茶叶，统共二斤，不多不少，分两小袋装着。她担心处由这番拿着会多有不便，还特意为他集中在一油纸袋子里，拎着方便。

　　这茶叶早在昨天她就已经收装好了，那日发脾气归发脾气，但她还不至于不明事理，该她要办妥的事情她绝不会拖拉着，一早就整顿完毕，放在柜台下面以待今日拿出了。

　　十六将打包好的黄寿丹茶妥善交于处由，一回身又塞了把油纸伞到他手里，不放心道：“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还是带把伞以防万一的好。”

　　她殷切地掸掸油伞上的尘灰，一脸担忧：“馆主你身子本来就弱，千万别让雨淋着了，不然又是一场大病。”

　　处由莞尔一笑，脸上暖阳四溢，他听话地点点头，道：“好，我都听十六的。”而后一手拎着茗茶包，一手拿着油纸伞，向十六道了一句“我走了”，然后就迈步跨出了一间，径直朝向了程府的方向，脚步匆匆。

　　见馆主走了，十六也下意识地跟了几步，跨出门槛。

　　“馆主快去快回，早点回来！”她立在馆门口，双手做喇叭状再一次的大声叮嘱。

　　彼时的处由已经走远了，身影都和一间拉出了一大截距离，但十六的喊声他还是听到了，考虑到自己没有那么厉害的大嗓门，处由只得把手中的油纸伞立起晃了晃，示意十六知晓自己听到了。路上的他并未回头，只留给身后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见到馆主冲自己挥了挥油纸伞，十六了然，默默目送馆主的身影消失在雾气氤氲的西街。

　　说来今天也真是巧了，自己先是目送金先生离开东街，现在又目送馆主离开西街，想想还真是好笑，今天一天光是客送他人了，茶馆杂活倒没怎么去干，全堆给了三宥，算来今日的自己也称得上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十六调笑着自我，又仰头看了看天，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次看向天空了，头顶的乌云依旧未有半分变化，墨色挤压着苍穹，掩去了刚刚的满眼猩红，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压抑得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

　　“拜托了，请在馆主回来后再下吧。”她心里乞求道，眼神真诚，出奇的乖巧，垂及腹前的双手十指交叉，那是她下意识的担忧动作。

　　余光偶然间瞥到那俩富家公子哥又在那里不怀好意地东瞅西瞅，估摸着也是看向处由离开的方向，十六立刻回瞪一眼，凶相毕露：“还看还看！人都走了还看！”

　　果不其然，两人又如第一次被十六吼过一般，怂得立马垂头，装作无视。

　　看着那两人，十六心下腹诽：“女子这般垂涎欲滴我家馆主也就罢了，曾几时这帮男人也开始对馆主纠缠了个没完没了了。大周国风开放，怎么全有病般的开放在这上面了？一个一个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好看男人似的，德行都不要了。”

　　她咬着下唇，狠狠翻了个白眼，不屑。

　　他们也就能看看罢了，我家馆主这朵高岭之花岂是他们这群凡夫俗子可以随意采摘的？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的谪仙馆主能被某一男人勾搭到手，那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了，而她都能凤冠霞帔的嫁给三宥了，岂不笑话？

　　后来十六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一言竟一语成谶——她那清冷孤傲的馆主真就和一男人跑了，而她最后也真就三媒六证、凤冠霞帔的嫁与了三宥，只不过那都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