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碌之笔》竹林中

2、四十年

　　一．
　　二十五岁的成思常常钻进隔壁房间的赵子向的被窝，虽然被窝的主人总是早出晚归、来去匆匆，但他并不介意，他喜爱着被窝中令人安心的子向的味道，也等待着那人半夜归家后不辞辛劳的一丝可能。想到这，成思的脸微微的变红。

　　今夜男人依旧是在将近十一点才回的公寓。当听见钥匙转动锁扣的声音时，成思赶忙把正在玩着的手机塞到枕头下，装作熟睡的样子。

　　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成思床前停了下来，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浸入成思的脑海。子向轻轻撩开成思额前的碎发，然后在梦中人的额头落了浅浅的一吻。成思害羞的抿了抿嘴，奈何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在子向的眼中一览无余。

　　二
　　小城冬天的风一向清冷，但其中夹杂着些许街边小吃的香味，所以也不太惹人讨厌。
　　成思从梦中醒来，正是早上七点，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稍加收拾，便拿着个普通的公文包出了门。等到熬过无聊的一天工作，他又会收拾东西，把自己扔进街上下班的人潮里。每日循环，往复不休。
　　再过一周就是自己的生日了，成思在路上边走边想，他会送自己什么呢？上次的衬衫，还算挺好看……

　　当成思怀着五年来别无二致的心情推开子向房间的门时，他惊喜的发现子向正坐在桌前抽烟，脚下的烟灰已经落了一地。
　　“哎哟？大忙人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成思用像往常一样的语气和子向打了个招呼，虽然他已经从子向沉重的表情里下意识的明白有什么不对。
　　子向并未回答，只是把烟头弹了弹，又有些许灰烬落下。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前所未有的低沉。
　　终于，子向开了口：“那个，成思…”
　　“啊？”，成思从子向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是非常少有的事，他熟悉的“乖”哪去了？
　　“我明天…要走了。”
　　什么？！成思的大脑忽然间一片空白。25岁的人了，竟然连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也听不懂。“你…什么意思？”，成思感到自己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在颤抖。
　　子向深呼一口气，说道：“我才二十五岁，我不想一辈子在这样没有机遇的小城市里面，平庸的过日子……我想，去北京闯荡闯荡，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回来…工作的话，我已经辞了，这里面有些钱你可以拿去用。抱歉，我现在才告诉你因为我怕见了你狠不下心，我……”
　　“够了。”话语中是成思自己也没听过的冷酷。他随即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嗒。”房门锁死。

　　三
　　成思倚靠在门上，重重的喘息。他的脑子乱成一团。也许他应该把心里的话大声的吼出来，咒骂那个混蛋！
　　“平庸？你觉得和我生活是平庸？！”
　　“说走就走，你赵子向把我当作随意丢弃的垃圾吗？你算老几？”
　　“我从没想过要……”
　　想到这里，成思终于支撑不住，他慢慢地滑坐到地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地板很冰，冬天很冷。成思随手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泪水。

　　四
　　从那天开始，成思再也没有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任何响动。刚开始的悲伤和怨恨，逐渐消散成空洞与沉默。成思告诉自己，他不过是在自己心里挖了一个洞。

　　等到成思二十六岁的时候，他由父母介绍认识了一个女孩，普通的漂亮的外表，普通的简单的工作，普通的平凡的父母，和成思很像。“你们两个真的很般配。”他们的亲戚朋友都这样说。
　　于是顺理成章的，二十七岁结婚搬入新家，二十八岁生子。成思眼看着自己的生活越发“正确”起来。

　　小日子虽说平淡，但也有味。
　　唯一让妻子奇怪的，是成思每天会买下所有的报纸，逐页匆匆翻过，然后再悻悻的放在一旁。
　　“你在找什么啊？”，妻子问道。
　　“哦，没什么”，成思顺手挠了挠后颈。这是他惯常的撒谎动作，妻子知道，但并未点破。

　　五
　　如果没有那张报纸，三十五岁的成思大概会彻底忘记他们在一起的那五年。
　　他再也不用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了，因为那张报纸的头版，醒目的写着“XX公司新任CEO赵子向先生……”，旁边是清晰的配图。照片中的那个男人，虽然脸上岁月的痕迹已清晰可见，虽然穿着成思从未见过的笔挺而干净的西装，但成思肯定自己绝对不会认错。
　　是他。

　　曾经在他离开后，成思也尝试思考过他口中的“不甘平庸”，但终究是无法理解。而今天，他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不同，也许，他们终究会分开……
　　这天以后，成思再也不用买下各种报纸可，子向的名声越来越大，连往日沉默的小城也开始骄傲于这个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男人。成思与身边人一样会时不时谈论到他，只是他们关心的，是子向会给家乡捐赠多少钱，或是他的公司又扩展了多少。而成思关心的，是他在照片上的脸是否露出倦色，他帅气的西装是否又褶皱。
　　每当关注点不一样的时候，成思往往沉默下来，听别人讲他。

　　六
　　妻子因疾病去世的那天，60岁的成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医院走回的家。“她走得太早了。”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这样安慰成思。
　　其实夫妻二人早已明白，成思并不爱她，但多年的相处与磨合，早已让这二人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与陪伴。他们早就不愿离开彼此。

　　成思已经有些走不动了，果然他的身体衰老得不行。他向单位申请了提前退休。收拾文件的时候，成思看着一沓一沓的轻薄的纸张，这些积聚着他这些年时光的纸也像他本人一样有些泛黄，但他竟然并不觉得有什么留恋，无论是对这些纸，还是对这个单位、这份工作。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子向。

　　当成思走出单位的时候，他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但成思并没有向前走近，而是沿着习惯的路，向左走进了小巷。一路上，成思并没有察觉自己走得多慢，他只知道，身后的男人一直跟着他，直到家门口。
　　成思问身后的男人：“要进来坐坐吗？”。但他并没有回头。
　　“好。”还是熟悉的语音语调。
　　他们的交谈就好像许久未见的朋友之间的寒暄，二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成思不知子向是为何，但他明白自己是出于自卫。但这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却延续着没有断开，一直持续到夜色将至，子向起身离去。

　　成思望着子向轻轻关上的门，开始回忆当年的一幕幕，他渐渐想起最后一天子向话语中的吞吞吐吐和极力掩饰的悲伤。他起身，端起子向没有喝完的茶，淡淡的抿了一口。

　　七
　　当成思在女人墓前站到第三十分钟，他终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成思没有动，只是静静的闭上双眼，他在等待。
　　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感到手心传来熟悉的温度。
　　成思这次睁开了双眼，转过身去，紧紧地握住子向的手。
　　是他。成思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