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山引》晏北渡

6、第 6 章

　　“你究竟是什么人啊，可有同伴一路？又是从何处掉进惘水的？”走了一天，阿约难得地对新奇的吃食玩意都提不起兴趣，晚间回到客栈，拿着热毛巾给小山敷脸。
　　小山安静地坐在他面前，闻言作出思索的神态。
　　阿约掰着他的手指，数着上面的茧：“是个习武的人吧，也许是个小将军？什么巍将军呢？”
　　传来敲门声，阿约放下小山的手说：“进来。”
　　沙漫推门进来：“沙焕少爷不在这儿？”
　　“没回来呢，我们在路口分开了，他说还有些东西要买。”
　　沙漫看了眼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的小山，说道：“有好些北人的商队，都住在隔壁街的几家店。要去问问吗？”
　　阿约考虑了一下：“明天吧，我同你一起去。”
　　其实看小山的架势，不大可能是商队的人。
　　第二天，阿约嫌涂脸不好洗，让沙焕去买了个面具回来。他倒是不想大白天地罩着鬼怪面具更引人注目。
　　走了一圈，借着看货买东西的名目，也和几个北人说上话，却并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正想找地方喝口茶，前方忽然闹腾起来。
　　是两个以物易物的人起了争执。
　　一个推着一车兽皮，这季节来卖皮子，是打定主意要亏死的吧。那一个没这么多东西，只手中一把剑，要换这整车东西。
　　那是把好剑，阿约隔了一段距离也看得出，锋刃有幽微的青色剑光，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寒意。这剑还搭了个不同寻常的剑鞘，通体纯白，嵌的红宝有枣子那么大。
　　两个商人谈好交换，又为什么会起争执呢？
　　因为拿剑的那个只想出剑，却不打算把剑鞘也一并给人家。
　　皮草商人则觉得自己这么大车货物，老远从北地带过来，说好交换，对方临时耍滑头，只肯出谈好的一半，哇，南泠人好生奸诈。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热闹没什么好看，阿约牵着小山就要走，却很难得的没有牵动。
　　小山看着那把剑，仿佛好不容易找回来点苗头的魂又丢了。
　　“你想要？”阿约问。
　　小山没说话。
　　“喂！”阿约冲着持剑的人说：“把你的剑卖给我。”
　　皮草商人不乐意了：“怎么还有中途抢货的，这位公子，剑是我先看上的。”
　　阿约摸了摸带出来的花用，估摸着也足够，抓一把给持剑的人，再抓一把给皮草商人，透绿的小石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们两个的东西都卖给我吧。”
　　皮草商呆呆地咽了口唾沫。
　　持剑的人先反应过来，立即准备往上加价：“宝剑赠英雄，千金难求，我这……”
　　阿约皱着眉：“剑鞘我不要，自己留着用，你是哪家寨子里的人，头人没教过你知足戒贪的道理？”
　　他说这话的时候，四周本是阳光明媚，却似隔开一层，寒浸浸地挂起霜来。
　　周围的南泠人先是诧异，而后很快低着头，神色各异地散开了。有几个看热闹的北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闹不准该走开还是接着看。
　　持剑的人换了副干巴巴的笑脸，额间有黄豆大的汗珠渗出，把剑放回鞘中双手递上：“小人不知足，还望……莫怪。”
　　“公子在何处落脚？这车东西是否需要小人送到贵处。”皮草商人点过拿到的猫儿眼，有点不闹不清状况。
　　阿约说了客栈名称，让他自行送去。
　　皮草商不禁感叹这少年可真够阔气，不但如此，还十分心大，完全不担心他得了钱却带货跑路。
　　阿约把买了的剑交给小山，携着手往别处逛去了。
　　晚间回了客栈，沙家三兄弟对着一堆狐狸水貂獐子的毛皮发呆。
　　“啊，买来送给你们，劳烦陪我出来玩。”阿约这样说。
　　“这也太多了，要缝起来当毯子盖吗？”沙焕自言自语。
　　“都给我们？”沙漫左右看看。
　　沙布托伸手挑了一条：“给我娘做个围脖好了，去年腊月可真够冷的。”
　　临睡时，阿约发现小山把剑放在了枕头底下。
　　“就这么喜欢啊？”他喃喃着说。
　　后面几天，五个人把山墟走了个遍，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过，真的不曾辜负吃喝玩乐四个字。其实玩的有限，沙焕知道些更花哨的玩法，不过不敢把阿约带去，要是谁不小心说漏嘴，就算大巫不怪罪，只怕他老子也要抄起棍子打断他的腿。
　　他们离开山墟的时候，离另一边的城门不远的山路上，新的客人骑着高头大马来了。
　　这队人都穿着同样的黑衣，领头那个衣襟处绣了金色雷纹。后面一人拍马赶上来：“大人，此处人员混杂，消息灵通，再往南走，恐怕就要惊动当地的城寨。”
　　“无妨，咱们尽管在此待上一年半载，回去面圣复命时，自有通达事理的人帮忙分辨。”

　　惘水畔，阴沉秀丽的男子背着双手，听身旁的人复述当时的情景。
　　“当初既已寻得老四的踪迹，为什么不接着找下去？”
　　被问到的人答：“遇上暴雨春汛，又方历山洪，四殿下的足迹到水边就没有了。且战事吃紧，押运的东西若不能按时送到，只怕殿下您也不能站在这里凭吊手足了。”
　　男子咬着牙给了对方一脚，力道着实不小，直接把人踹到水里去了。
　　那人狼狈地爬起来，表情却还很自得：“殿下莫急，臣留了人下来，接着朝惘水下游找去，只是再走就是蛮夷聚居的地方，要渗透进去，还得花一番功夫。”
　　他浑身是水地回到对方面前，涎皮道：“殿下手足情深，也请体谅臣下。”
　　“听闻北邑来人，打着找老四的名头，住进了山墟？”
　　“是。宋仰为太子办事，定是佯作寻人，实则好好待在集上，不敢踏进南泠人的地盘半步。”
　　“不管不问，这样最好，他要是热切起来，老四就算眼下还活着，来日回到北邑的也只能是个死人。”
　　“殿下所言极是。”

　　这边厢阿约带着小山原路返回，又在昌卢歇了一夜，才朝家里走。
　　除了小山的剑和沙家兄弟的皮草，阿约还买了些别的东西。
　　方子是从前就有的，一直没有试过。里面的香料他也种了些，只是不全。这回在山墟补齐了缺少的部分，他心里颇有点跃跃欲试。
　　其实他自家也有蚕豆，这会儿正当出息的时候，剥了两层壳，从中间掰开，浅绿的豆子嫩生生地掉进碗中。
　　按着老方子拿细纱布包了香料，扔进锅里和豆一起煮，煮完晾在屋檐下，仍拿纱布盖着锅口。阿约喜欢肉桂的气味，温和舒爽，使劲儿嗅的时候没多明显，偶尔不经意地走过，带着一股子淡淡的香，在鼻尖撩一下就过去了。
　　小山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现在可以帮忙做些简单的事情。
　　阿约摘了好多舌尖火回来，青的不要，只挑最红的，小指粗细，交给小山，让他用剪子把梗去了。
　　“可不能摸眼睛，等剪完我给你洗手。”阿约说着，自己却直接用手掐。
　　摘了梗，细致地淘洗三遍，拿碓窝舂了——小山比阿约高大，这事做起来更得心应手。
　　舂完给归到一个大陶罐里，小山端着盐，阿约拿了方子算好多少，才让他往罐里加，最后把香料熬的蚕豆连同汤汁一起倒进去，搅匀了封口。
　　阿约抱着罐子：“还是有点香的。”
　　小山：“香。”
　　坐了一刻钟，小山回房间，取了阿约买回来的宝剑，自己在院子里练起来。
　　这段日子里他时常这样，阿约觉得这是小山有自己的心思，距离把脑子里的水彻底烘干已经不远了。
　　他打量着小山的动作，如行云，如流水，如西风穿林，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招式好，人也漂亮。阿约就禁不住要去想象小山原本的样子。
　　等他想起来，大概就要走了吧。
　　阿约抱着罐子，心里颇有些怅惘。
　　小山练完一套，坐回到阿约身边，看着他说：“喝水。”
　　“屋里有，你自去倒。”
　　小山倒了水，自己不喝，端出来递给阿约。

　　“我不渴呀。”话是这么说，手上却很自然地接过来。家里就种了一种白茶，叶片粗，没多少复杂的规矩讲，拿滚水冲了晾好就喝。阿约端着茶碗，心里想着往年的夏天。
　　家家不在，外面的人不进谷来，二蛮三天两头不着家，他一个人醒了睡睡了醒，收拾屋子，颠来倒去的折腾土里种的东西。夜里静悄悄的，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虽然他和家家也没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他这样一年年的长大，不曾有谁教过他什么叫孤单寂寞，却也无师自通的品出点滋味。
　　喝了小山给他倒的茶，远处山林里一行白鹭悠然现身，扑扑落到矮一些的地方，洁白的羽翅在郁郁葱葱的绿意间闪现。
　　“等你想起来自己的事，要回家去的吧。”阿约说。
　　“我给你准备路上的盘缠。”
　　“以后还来槭谷吗？”
　　“要是你来看我，便给你炸小鱼。屋后的竹林里埋了酒，是去年春天酿作的，也给你喝。”
　　“你记得来看我，我当会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