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山引》晏北渡

5、第 5 章

　　“你过去是做什么的？”阿约信口问道：“家里有几口人？”
　　当然收不到回答。
　　“等过几天出去了，可以向人打听，说不定有人认识你。”
　　小山一言不发。
　　山风先吹动了树林，沙沙声预示着短暂的清凉，阿约仰起脸听风里的声音。
　　说是有一队北人偷偷深入南泠腹地，外面巡逻的人在好几座山之外的地方发现了露宿的痕迹。
　　沙焕让发现消息的人继续跟着，要是没有大碍就不用管他们。
　　有两座山之间的吊桥被雷击坏，那一边是玉家的山头，来人接了守桥户的信，特意请头人排工匠修补。
　　这事被转交给了寨里管营作的人。
　　沙焕正经起来的时候，那种看着精实则愣的笑容就消失了，整个人像换了躯壳，表情认真严肃，是个嫩版沙达蓝。
　　阿约看了半天，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懒散惯了，不喜欢这种“有如此多的决断要做”的生活。
　　临近中午的时候，不知哪里的蝉聒噪起来，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接二连三没完没了。阿约耐着性子忍了一会儿，终是一抬手把蝉声隔掉了。
　　沙焕此刻正在堂屋里同几个长老商量什么，只听耳边波地一声，然后院子外面的声音就消失了。旁边几人先是一愣，而后问道：“大巫来了？”
　　“不，是阿约。”沙焕看看外头的日影：“先到这儿吧，其余的下午再议。”
　　赶走了老头子们，他三步五步跳上楼，阿约正在给小山束发：“还是撩起来，不然要积汗。”
　　“让传饭来？”沙焕问道。
　　“好，你同我们一起，别叫昨晚那个姑娘上来伺候。”阿约在小山头上忙碌一会儿，满意的摸了摸他的鬓角说：“妥了。”
　　“白蒲是我娘的人，从外祖家跟过来的。”沙焕解释道，神情有些不自然：“你不喜欢，我不叫她近前来。”
　　阿约知道英花不是昌卢人。
　　“随你。沙达蓝究竟何时出来？”
　　“就这几日间，下午我带你逛一逛？你都没在昌卢玩过。”
　　“小山要歇午觉，过了未时吧，你也有事要忙。”天气渐热，阿约有点懒怠。还是不好拂了沙焕的盛情。
　　沙焕这时不好意思起来：“都是学我爹，其实好多事我也不懂。”
　　“做着做着就懂了。”阿约低头看见小山脚上的草鞋笑起来：“对吧，小山。”
　　午后阿约帮小山褪了外衣，让人自去休息。他趁着对方躺下仔细查看过，身上的旧伤都好透了，就是这脑子——
　　阿约还没这个本事，他试着回忆家家的做法，两手扶着小山的头，指尖热起来，那热度透过头发、皮肤、颅骨……
　　小山忽地挣开眼，直直盯着阿约。
　　“看你的伤。”阿约莫名地有些心虚：“你睡。”
　　小山乖乖闭上眼，阿约正要松口气时，一条结实的手臂横过来，把他掀到床上，他听见一个有些滞涩的声音说：“你睡。”
　　这是阿约头一次听见小山开口说话。
　　哪里睡得着，连看脑子的事情也一并忘记了，翻过身来两眼盯着屋顶。
　　能说话了，是好转的意思吧，可惜这会儿见不到家家，也找不到人问。小山的手臂还横在他身上，阿约转过来把人摇醒：“你……再说两句我听听。”
　　小山皱着脸，张了张口说：“阿约。”
　　“还会叫名字了！”阿约一把翻身起来：“别睡了别睡了，我们来说话。”
　　奇怪的是，不管阿约怎么教，小山就是不肯说他自己的名字。
　　沙焕把手上的事情安排好，带着两个小跟班来找阿约，一进门就见他手里举着茶壶，字正腔圆地说：“茶——壶——”
　　小山正要开口跟着念，一看有人来，便闭上了嘴。
　　阿约放下东西：“来的正好，我问你，这上面写的究竟是不是‘山鬼’。”
　　他重新摹了一张，摆在桌上，就等着沙焕来，很有点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那两个小跟班年纪和沙焕差不多，其实也是长老们家里的孩子。其中一个面相特别斯文，眼尖看见阿约指着的字，不由得出声：“这是一个字来的，怎么会是‘山鬼’呢？”
　　沙焕：“……”
　　阿约：“你过来。”
　　那认字的孩子以为是叫他，听话地走过去：“阿约，这是中原字，他们的字写法和我们不一样，口音也有差别，只是不影响听懂。”
　　阿约瞪过沙焕，才转头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爷爷是沙数。”他眨着眼睛回答道：“我叫沙漫。”
　　沙焕讪笑道：“沙数长老学问很好的。”
　　阿约：“看得出来。”
　　“不过这个字上面半截确实是山，合起来的意思应该也同山有关。”沙漫期期艾艾地看着阿约，说道：“爷爷书房里有典籍可以查的。”
　　那可不是一间书房，而是一座三层书斋，守门人毕恭毕敬地开了门，沙漫风似的钻进去，没一会儿抱了本书出来快速地翻动，前后比对过，才将书到转过来捧到阿约面前：“这是个‘巍’字，意思是很高很高。”
　　原来不是小山，是大山，沙焕心想。
　　“巍……”阿约念着。
　　“巍。”小山跟着说。
　　沙焕呵呵笑道：“我们逛去吧。”
　　“叫什么巍呢？”阿约自言自语。
　　“你随便给他起个姓儿。”沙焕说：“河罗巍，沙巍，别的什么巍……”
　　“胡说八道。”阿约端着书给了沙焕一下：“谁要和你姓了。”
　　名字的官司暂且扯不清楚，阿约习惯了叫他小山，也一时改不过口来。说起来，沙漫其实算是沙焕的堂弟，和另一个跟班——阿约过后才知道叫沙布托，又高又瘦，竹竿一样杵在旁边，不怎么开口说话——都是同族的兄弟。
　　几人在昌卢逛了一圈，这其实就是一座依偎着大山建立起来的城市，在天梯两侧，该有的街巷坊市一应俱全。这里的人都识得沙家三兄弟，热情又礼貌。沙焕没有特别将阿约的身份告诉不相干的人，所以大部分人都猜测沙焕少爷的客应该是其他寨子里的人，好像也说得通。
　　这样过了三天，正午时分，太阳当头，人影缩成脚边一小圈，古朴低沉的钟声从山腰出传来。
　　沙焕捏着筷子，喜上眉梢：“我爹出来了！”
　　神殿那边好一阵吵嚷，沙达蓝在众人簇拥下到了山顶，向阿约颔首而笑：“招待不周了。”
　　“没有的事，沙达蓝客气。”阿约见沙达蓝心情尚好，只是面上略显疲惫，鬓边似乎比上回见他又多了白发。
　　“来时大巫可好？”
　　“好。已经住进洞子里了。”
　　沙达蓝说声“大巫辛劳”，阿约泰然站在一旁，见他朝槭谷所在的方向浅浅鞠了一躬，跟在后面的人也一同弯腰。
　　沙焕卸下重任，巴不得马上生了翅膀带阿约出去。
　　第二天一早，阿约带着小山，沙焕带着他那两个小兄弟，兴致满满地启开山下大门，朝北边而去。

　　南泠三十六寨，便是三十六座城。
　　昌卢先时没有这么大，到了沙达蓝这代，又借着靠近槭谷的关系，才隐隐有成为众城之首的意思。
　　与曾经战乱不断，两百年前才完成统一迎来稳定的的泠山以北完全不同，这片土地没有国家，只有城寨，信奉共同的巫师，维持着长久的和平。
　　沙焕说的集上，是一片谁也管不着的地方，这里只谈买卖，商客来自天南海北，各色口音聚在这里，部分白天黑夜，一样的繁华热闹，此处大名，叫做山墟。
　　阿约不得不握紧小山的手，免得被往来人流冲散。沙焕走在最前面，把几人领到一家客栈。
　　不过三间门脸，进去后却别有洞天，几条游廊通往不同的方向，里头一个小楼接着一个小楼，不知这院落究竟有多深。
　　他们包下单独的院子，殷勤的店家已经将菜牌送上来，睇着几人的打扮，菜牌上用的是南泠文。
　　沙布托接了，先递给沙焕，后者交给阿约。
　　前一半是他们熟悉的，后面则是北边的口味。阿约看一眼小山，点了几个厚重的菜式。
　　沙焕加了一些，又要了一壶青梅酒。
　　酒是用水晶杯装的，通透的绿色，夹着一股子甜香。
　　阿约看小山偏好他点的那几道菜，心说还真是地道的北人。
　　说起来，小山吃东西一直很规矩，不单是吃，做别的事也姿势也很正，还有那副金甲，怎么讲，总归不是普通人吧。
　　沙焕满心要带阿约吃喝玩乐，可他的意图却不在这儿。或许最初谈起来山墟的时候，是要好好见识一番的，眼下却有别的事情，连沙焕跟他的兄弟都受了阿约的托付，出去帮忙打听消息。
　　阿约不知小山来历，不敢让他贸然露面，干脆给他涂了一脸，最南边靠着海的那几个寨子的人就很喜欢纹绣。
　　这里确实热闹，什么货都有，也什么人都有。
　　茶楼酒肆，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