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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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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问题,阿约已然颠来倒去地问过好几回,这一次,终于能够得到答案——
我家先祖们,在北地寒湖边上安家,据说那地方水草丰美,牛羊遍地,但我没有真正去过。他们当中最英武的一位,领着部族同胞,收拾了许多零散的小国,将泠山之北统一成一个国家,那会儿是好几百年前。因为地盘大了,家里便从湖边南迁到金,便是北邑的都城,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的……父亲有许多位妻子,我母亲是其中最最不起眼的一位,已经去世了很多年。于我而言,能称为亲人的,就只有一位兄长。他是个看着斯文,实则非常严厉的人,心思也很难捉摸,但我与他一母同胞,彼此之间,不该有猜忌和怀疑。我父亲无甚可说,不提也罢。他的长子,我在人前要叫大哥的人,原本要承袭“家业”的,可惜几乎事事都天资有限,我父亲冷眼看了多年,已经不想再继续忍耐下去了。还有一位,只比我那真正的兄长早出生一个月,他最像父亲……剩下一些姐姐妹妹,族中长辈,别家孩子,我与他们往来不多,日后相见,也没有热切的话可说。
是,我家确实很大,有许多人。不过这么多双眼睛,都有自己的打算,要说拿他们去托付亲情,那还不如无有。你别笑,当真是这样。
今天那四个,是我兄长的人。他在春夏交接的时候来过南泠,为的是寻我,不过这个地方,还得真的南泠人才知晓玄机。别的那些人,心里多半认为我死了,也只有他会不甘心地派人到处打探。据说他们找了我一个夏天,家里连坟冢都备好,葬了我的衣冠。有一队是我父亲派来,也可以说实际上是我异母兄长的人,他们就在山墟,其实不曾真的“找”我。做做样子给我父亲看,权当是交差罢。这很好,我亲兄找着机会,摆了他一道,把我失踪的事情甩到他头上,连着故意拖延算计手足一大堆,你不爱听这些,就不和你说太多了。自然,这当中还不止兄长一家使力,总之是要把人拉下马来就是。
所以我现在倒不方便马上回家,单让兄长知道我的消息吧。
他们是顺着你在山墟给我买的剑找来的。说是消息相当不好打听,费了好些的功夫,又没有人肯给他们领路,还要防备着被附近寨子的人发现,分了几个组,差不多整个夏天都耗在了附近的山林里。
是,也挺怪的,我们出入都没遇到。
你别担心,我等家里清净点再回去不迟。
我是父亲刚刚当家那一年出生的,夏天最热的时候,还没有入秋,母亲久撒手去了,所以我对她毫无印象。兄长比我大三岁,也是小孩子,事事要人照料,他却十分早慧,很早就有自己的主意。我们的养母是位胆小怯弱的夫人,总是很紧张,以至于年幼的时候,我和兄长总是被家仆团团包围。那位夫人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也没了,自那以后,就是我和兄长两人。他先成年,外出自己成家,担心我在父亲家中过得不好,便把我也接去。后来我自己住了,还和他的屋子靠在一起。今年开年,西南边角上有家仆闹事,我那行二的异母兄长领了差使,中途朝家里要东西,父亲排了我。按计划是要越过泠山走个近道的,可惜气运太差,折了一些人手,顺便把我也丢了,那些人回去受了重罚,不过父亲也就那样,他儿子虽然不多,我却并非当中最紧要的。
是,我兄长是。父亲现在有点对他寄予厚望的意思。于我而言,他继承家业是最好不过,至少在家里的这些人里面,他是最不可能害我的。
不是一点都不算计,哈哈,只是血脉相连,会衡量轻重,也会互相谅解,你明白吗?
总之,我要再打扰你一些日子了,虽然说不准长短,至少要和你一起过完新年。找我的人应该还会再来,还望你别嫌烦,我已经告诉他们避开旁人,尤其不要引起往来城寨的注意。
成巍和阿约解释的时候都是挑简要的讲,事实上,他离开年初离开金城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有了恶病的苗头。遮遮掩掩,大家还照着往常,其实都心知肚明。他对自己说的“继承家业”并非毫无兴趣,只是再向上一步,重任在肩,富有四海,四海便也是囚笼。
他的亲兄,北邑文帝的第三子,宁王成岳,野心勃勃,志在必得。
有兄长在前,成巍更加乐得甩手。
现如今他在北邑已经是个死人,成岳收到消息,多半也会像他预料那样,并不急于让他北归——这便是他所说的,可以谅解的心机。他甚至借了那几个人的口,主动提出滞留南泠,向兄长讨要原先跟着自己、因为主帅有失受罚贬职的人。人数倒是不多,不足以让成岳顾忌,他的说法则是,必要的时候,可以作为兄长的后手。
这些话他不想告诉阿约,主要是说不出口。
槭谷是他阴差阳错闯进的桃源,糟心的事,还是留在外面吧。
阿约得偿所愿,心情很好地搓二蛮的脸,还大方地说:“我们再搭个屋子好了,怎么能让你家来的人在外露宿呢?”
“是。”阿约心情好,成巍便也高兴,倒霉的还是屋后的竹子。
不过三两天,小院外面又多了间竹屋,海朗用过的凉榻搬了进去,此外再无其他。
河罗婆婆成日摆弄水镜,对旁的事情并不关心。这天清晨阿约还在赖床,她倒是问成巍:“说是要待到明年?”
“是。”成巍答道。
老人看着园内扑腾蝴蝶的二蛮,说:“到了明年呢?”
成巍也顺着河罗婆婆的视线,赤红的蝶翼,好险地在老虎爪尖翻飞,便说:“婆婆愿意将阿约交给我吗?”
“你想带他走?”河罗婆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可知南泠大巫,是不能越过泠山去的?”
成巍反问:“婆婆的继承人是阿约?”
这似乎是个多余的问题。往常见到的那些人,他已经去过的城寨,无一不是将阿约当作未来的大巫看待。但不知为何,老人没有正面回答成巍的问题,却说:“我在此处,阿约会和你走?”
成巍爽朗一笑,将视线收回来,朝虚掩的房门撇一眼,说:“婆婆想多了,开年我必得回一趟金城。我是说,等家中兄长掌事,一切平定,还回槭谷来。”
河罗婆婆慢悠悠地吐了口气:“什么交给谁不交给谁,我的阿约,难道没有自己的主意?”
“也是。”成巍点头。
两人正说着,阿约打着呵欠出来了:“咦,家家也起来了?”
河罗婆婆又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说:“桌上有粥。”
阿约正要往堂屋去,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视线:“叶子已经红了?”
原来二蛮追逐的不是蝴蝶,而是一枚掌形的槭叶,颜色赤红鲜亮,尤胜春花,白日有风进来,吹得叶子凭空飘飞。
成巍举目四望,附近的树木仍然青翠,哪里有秋日红叶。
阿约笑说:“近家的这些是四季常绿,你和我来。”
他带着成巍出来门,不过百八十步,眼前的景色完全不同,林间彼此遮挡的槭树都已经挂红,边缘有细碎的锯齿,层层叠叠,风一吹,间或飘一掌下来,轻盈小巧,打着旋儿,难怪他会错认成蝴蝶。
金城近郊有一片遍植黄栌的山坡,乃是秋日赏景胜地,但他所见的黄栌林也没有这样亮丽夺目的颜色,况且——
“昨日还不曾见到红叶,竟然一夜之间就这样了?”成巍不解地问道。
阿约一副欣喜不已的样子:“时日到了啊,你不喜欢吗?”
成巍看看槭树,又看看阿约:“怎会,自然喜欢。”
“叶子一红,家家就会给各大城寨的神屋送去消息,要开始收割返归。过些时日会有许多人陆续来家里的,等到野地里降了霜,他们就不必再外出劳作。”阿约没有留意他话里的意思,兴致勃勃地介绍着。
“是要预备新年了?”成巍抿了抿唇,顺着阿约的话问道。
“是啊。”阿约眼睛里都是光彩:“新年是谷中最热闹的时候。”
成巍和他走了一圈,心里比对着北邑的年节,说:“家里要准备些什么吗?我听说普通人家是要去集市买许多东西的。”
阿约欲言又止,还是说道:“你先前说的,山墟有,嗯,你异母兄长的人,是不想让他们瞧见的吧。”
原来是担心这个。
成巍说:“无妨。还像上次那样,给我把脸涂了便是。”
阿约伸手接了一片落叶,展颜道:“我糊涂了,这都想不到。这次就我们两人吧,你还记得路吗?”
“记得。”成巍点头说道:“就我们两人好。”
这边商量好接下来的事,回到家中,阿约见河罗婆婆坐在台阶上揉膝盖,赶忙过去:“家家怎么了,腿不舒服?”
河罗婆婆抓着阿约的手:“你扶我起来。”
阿约搀着着他家家的手臂,这时,急切的脚步声响起。院门大开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踉跄着进来,见河罗婆婆站在阶上,直挺挺地跪下去:“大巫,我姑姑没了!”
“玉延儿?”阿约惊道:“就你一个人?玉沁怎么了?”
小姑娘哭哭啼啼,膝行过来抱住河罗婆婆的腿脚,呜咽着说不出多的话来。
老人抚摸着她的头顶。她比玉延儿的消息要先一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