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山引》晏北渡

17、第 17 章

　　到了那“惯例”的时刻，外厢又敲锣打鼓地闹腾起来。阿约给几人遮掩好生气，由韩植领着，从另一侧城门出去了。
　　当晚阴天，没有月亮，草木都是黑乎乎的影子，鬼猿就藏身在这最好屏障中，石块像雨雪一样飞向花惹。
　　他们六人蛰伏在一段距离之外，靠那聒噪的动静来判断方向和距离。
　　城头上没了韩植，又是夜里，比白天更加困难。过了有大半个时辰，鬼猿群才开始有撤离的迹象。
　　孟泗走在最前面，这是韩植说他虽不能讲话，目力却非常好。后面是鹿钧钧，他是双月的族弟，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个意思，似乎是被派来看护阿约的。
　　大巫的孙子自然被安在正中间，腰上挂着韩植分给他的短刀。小山就紧随在他身后，末尾是韩植和方元。
　　几人不紧不慢地尾随着鬼猿。
　　一开始几个花惹小伙子还有些忧虑，后来发觉鬼猿果真察觉不到他们，便放下心来。
　　不打灯走夜路，全靠前面的孟泗踩好。
　　山路崎岖，弯弯曲曲，那些零碎的吠叫和跑动，终于将几人引到了一处声势最大的地方。
　　这里几乎已经被鬼猿完全占据，耳边尽是吱吱声响，树林里悉悉索索。
　　阿约举目四望，似乎是个水塘，被山石包围，成了个“积水碗”。
　　不知为何，鬼猿们到了“家”里反而更闹腾，耳边吵闹不休，让他不得不费心凝神，去找最薄弱的地方。
　　半晌，他把韩植拉到身边，指了指北边的一处凹影，那里两侧山形相接，有个口子，但还不够，须得他们加上一刀，彻底把碗砍漏。
　　韩植明白过来，拍拍胸口，带着方元朝那边摸过去。
　　另一处目标正好和韩植要去的那里相对，有机会做个穿堂出来。阿约将地方指给小山看。

　　引线留得够长，放置炸药的人很快回来。
　　寂寂山林，突然传来间隔极短的两声霹雳，火光一闪而过，随之而起的是密集的叫声，像许多刀片互相刮擦，深处其中的阿约捂紧耳朵，兵荒马乱之中，一缕清风偷偷溜进了潮湿粘稠的空气。
　　接着鬼猿的叫声逐渐变小，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地底浮起，好似积攒已久的腐朽在瞬间爆发，险些将人掀个跟头。
　　原先充斥整个“积水碗”的声音已经没有了，臭味尚未完全散去，一片寂静中，阿约忍不住小声说：“好冲鼻。”
　　其余人还来不及接话，在他的头顶上传来了轻声叫唤：“吱吱——”
　　阿约在后背发麻之前，已经被身前的鹿钧钧一把拽倒，小山挥剑横劈，一个小身影蹬在剑身上，落到地面没进草丛。
　　大意了，阿约心想。
　　再次凝神细听，应该是仅剩的一只，既然如此,就用不着太多顾虑。
　　水塘汩汩翻动，四下里亮起莹莹冷光，这下几人终于能看清周围的景象。
　　他们在一处水塘边上，树木环抱，野草深深，小山面前不到一丈的地方，一只极小的鬼猿匍匐在地，仰头寻找着方才它感受到的入侵者，猩红的口一张一合。
　　它很快捕捉到了引导水灯的力量源泉，再次暴起，发出厉声尖叫。
　　几乎是同一刻，在它能感知到的世界里出现了另一个影子。小山的剑挡住鬼猿的攻击，剑上的怒意对它而言已经有如实质，使它不得不放弃前一个目标。
　　紧接着，孟泗和方元的箭也追到脚边，越来越多的人出现，让鬼猿左支右绌疲于应对。
　　鹿钧钧对阿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长刀出鞘，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他们将鬼猿围了起来，小小的黑影在草垄里拼命闪躲，最后被小山拦腰砍为两半，下半截方一分离就化作黑烟，咻地散去，不免又是一阵恶臭，上半身落入草中，似乎尚未断绝力量。
　　阿约钻出来：“这只竟如此厉害？”
　　他几步赶到小山那里，拨开草想看个究竟，小山却抬手将他挡住：“等……”
　　那半只鬼猿不知哪里来的怪力，腰腿都没了，光凭两条手从地上跃起，这回实在离得太近，它撞到小山胸口，如同它那倒霉的下半截一般，消失不见了。
　　小山初初挨那最后一下时都没怎样，鬼猿消失后却仿佛站不稳了，不得不摇晃着向后退了两步。
　　“小山！”阿约心头一紧，直觉哪里不对劲。
　　韩植站在对面，脸在冷光的映照下有些僵硬：“阿约，我怎么像看见那东西进去了？”
　　“什么？什么进去了？进到哪里？”阿约扶住小山的手臂，察觉他在发抖，面上表情不像痛苦，倒很迷茫困顿的样子。阿约这回是真的着急起来，连声喊道：“小山小山，你说说话！”
　　几人聚拢过来，刚才围堵过鬼猿的方元说：“我也看到，那只鬼猿似乎是钻进了小山兄弟的胸口。”
　　孟泗表情沉重，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小山原地呆愣了一会儿，毫无征兆的倒了。
　　阿约托着他半边肩膀，右手按在他胸口，掌心的绿光只亮了一瞬，就像被吸走吞噬似的不见了。他额间都是细汗，焦灼地舔了舔嘴唇，在小山脸上轻轻拍打呼唤。
　　片刻后，小山开始抽搐。
　　阿约心头一颤，马上压着惊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韩植你来，和我一起压住他的手脚。”
　　韩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俯身按住小山的腿，他想起白天的事情，便说：“午后鬼猿突袭的时候，小山兄弟搭弓射中了一只特别小的，似乎就是方才那个东西。我记得他和我说，那个是鬼猿里特别聪明的，领队的那种。”
　　他这么一说，阿约也想起来了，小山和他提过有一只小的鬼猿，当时韩植过来，小山说得也不清楚，就岔过去了。
　　“是我大意了。”阿约眉心皱起一个疙瘩，又重新施手探小山的心脉。
　　孟泗一直注意着附近，这会儿悄悄扯了扯方元的衣服，指着水塘中心。
　　方元定睛一看，那里似乎飘着一个……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有寨子里的家人洗衣服的木盆那么大，但却高出许多。
　　“你们瞧那是个什么东西。”方元大声说到。
　　阿约从焦虑中抽出一分心神抬头看了眼那边，脸色一沉，说：“劳烦替我一会儿。”
　　方元帮他按住小山的上肢后，阿约表情严肃地朝水塘走去。
　　鹿钧钧还握着刀，跟在他后面，在发现阿约有下水的意图时拉住了他：“我来。”
　　水塘并不深，只到人的腰间。随着越来越接近池心，鹿钧钧终于看清了那个东西。
　　居然是个木制的小船房，底座还真是木盆做的，钉上四支木棍，上面加盖一个简陋的屋顶，里头放着什么东西，他权衡了片刻，用刀将船房勾住。
　　“拖回来。”阿约说：“里头没有会动的，让我看看。”
　　鹿钧钧将船房带回岸上，阿约从里面掏出一包……布。
　　鹿钧钧就在旁边，顾不上自己还湿着，帮阿约把那布块铺开。
　　上面有印记，油腻腻的，那形状，竟是个婴孩。
　　这不是布片，是孩子的襁褓。
　　阿约猛地站起身来，池塘边的草地上，遍布这样油腻的黑色，只是岸上这些，形状就没那么规整，面积也大了许多。
　　他和小山解释鬼猿的时候，说的都是自然的突变，但他心里一直有个猜想，在看到飘在水里的船房时才终于确定。
　　这个地方，这些鬼猿，是有人为造成的。
　　一个聚凑的天然地形，有凝滞的“积水”，宰杀的大量活物——以他看来，应当是猪牛羊都有，伪作的三牲。
　　但最歹毒的是，这一切的主导，还用到了人牲！
　　那个婴孩的尸身被困在水中，成了鬼猿里最小却最聪明的一只。
　　阿约心乱如麻，要是家家在这里就好了，他果然还是……
　　“我们先回去，这个地方白天再带人来收拾。”阿约手里攥紧那张襁褓说到。

　　第二日清晨，鬼猿被灭的消息已经传开，寨子里到处喜气洋洋，那气氛再高昂一点，便与新年也无异了。
　　韩植手里提着食盒，同双月一起走在去神屋的路上。
　　“这次多亏了阿约。你看小山大哥怎么办？”双月听说出了事，双眼笼着一股惆怅，并没有向其他人那样兴高采烈。
　　“得送他回槭谷，我看，说不定要大巫亲手处理了。”他停住脚步，说：“月儿，我是这样想的，小山兄弟是因为花惹的才倒霉，当时我们有四个人在场，也没帮到忙，便由我领人一路护送他们回去，你看如何？”
　　双月点头答应：“是很应该的。”
　　韩植的神色并无多少松减。他还没有和双月说池塘边那些怪异的东西，昨晚他瞧得出，阿约的脸色一点也不轻松，这其中，固然有小山的原因，但那些糊在草里的印记，还有水里拖起来的东西，都昭示着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为之。他不知道那人，或者说那些人是谁，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要一想到这里，韩植就觉得后背都是冷汗。有人在暗地里算计花惹寨，而他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