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山引》晏北渡

14、第 14 章

　　一直到小鱼都吃光，两人已经到了桐花府腹地，小山拍拍手，碎屑都掉到地上。身后传来“噫”的一声，那声调，特别不甘心。
　　阿约双目一瞬，说：“跟了这么久，还是没你的份。出来吧！”
　　小山环顾左右，并没见到有旁人。
　　阿约笑道：“这会儿还矜持起来了？谁让个酥鱼儿就勾住，跟了我们这么远？”
　　话音未落，几步折返，从来时路过的一株桐树上抓下个圆脸小丫头。
　　“饶命饶命，没想要你的东西！”小丫头张牙舞爪地挣扎，粉扑扑的脸已经带上了要哭的意思。
　　“想也没得给了。”阿约抓着她，几乎已经将人提起来了：“你是老几？”
　　小山虽然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个轻飘飘的小姑娘，潜意识里还有不欺妇孺的原则：“阿约，放、放下来。”
　　小丫头双脚回到地面，老气横秋地抚胸喘气，过得一会儿才眼泪婆娑地回答阿约：“老九十三。”
　　“原来是个小家伙。”阿约弯腰打量着她：“难怪这么馋。”
　　桐九十三怯怯地往小山身边靠，小声说：“还是这位大叔好说话。”
　　“小山大叔”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向一旁移动了两尺远，对阿约说：“你打她吧。”我不管了。
　　“呜呜呜，一个二个都好凶啊！”桐九十三终于哭起来。
　　“我前不久从这里过，也是你跑出来捉弄我朋友是吧？”阿约板着脸问。
　　“不不。”桐九十三连连摆手洗白自己：“都是几个姐姐，我说她们，不要总是找路人的麻烦，她们不肯听呢。”
　　“哼。”阿约把小山拉回自己身边。
　　桐九十三嘤嘤完，擦掉眼泪：“桐妈妈让我在这里等你，见到就带你去福地。”
　　“桐妈妈？”小山不明所以，原来这胖丫头不仅有姐姐，还有妈妈呢。
　　桐九十三看一眼小山，抬手胡乱指了一气：“桐妈妈就住在那边。”
　　阿约疑惑地跟着她的指尖望来又望去。槭谷有棵古木，比其他树的年纪大了许多岁，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桐花府的话，大概也有这么一株特别长辈。
　　“福地又是什么？”他问道。
　　桐九十三嘟嘴：“就是福地啊，快快跟我来。”
　　“等等。”阿约扯住她的衣领：“你从我们进府就跟上来，为什么早不出声？”
　　“我……”桐九十三委屈地抓袖口：“我记不清你们长什么样子了么。”
　　她比出短短的手指，先是竖起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尔后将无名指收回去：“三个又变成一……两个，也不知道有没有认错人。”
　　原来是记性不好，而且，似乎数数也不怎么样。
　　她只有阿约的腰那么高，努力仰起小脸：“福地里有好多画儿，桐妈妈说那些都是‘故事’，桐九十三可喜欢‘故事’了！”
　　阿约还想再逗逗这傻乎乎的小花，转念一想，说：“那行吧，我们和你去，前面带路。”
　　桐九十三马上喜笑颜开，乐陶陶地带着阿约和小山换了方向。
　　小山这才看到，胖丫头的双脚根本没有踩在地上，她是飘着走的。
　　行了不知多久，阿约和小山不觉得累，也没有饥渴，除了满目皆是的桐花，天空似乎也变成了粉白色，寻不见太阳，辨不清方向。一路上桐九十三唧唧呱呱，阿约偶尔回应她两句，此外就只剩两个人的脚步声。慢慢的，桐树变得稀疏了，再走一段距离，眼前开阔起来，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石头地，被花树围在中间。
　　桐九十三指着前方：“喏，那里。”
　　阿约啧啧：“这可真不像个‘福地’。”
　　桐九十三握紧圆圆的拳头，似乎很委屈：“就是那里嘛！”
　　阿约又把她提起来：“那你带我们过去。”
　　“桐九十三过不去啊！”小丫头理所当然地说。
　　是了，秃地里没有生桐树，她也许过不去——并不是不想过去，听她先前的口气，可是很想听“故事”的。
　　阿约反正也没有什么好怕的，至于小山，他大概也是个胆比头还大的家伙。
　　“去和你桐妈妈复命吧，就说我进去了。”阿约说着，挽了小山的手踏进石头地里。
　　走进来的一瞬间，眼中景象突变，四面不是花林，而是冷沁沁的山石，面前一口洞子，正发着莹莹金光。
　　原来是有禁制，表面看来是桐花府中什么都不长的空地。而且，只怕这“空地”也不是人人都能找到，不然为什么要桐九十三来引路呢？
　　小山对异变全无戒心，抖两下包袱，好像有点后悔先前太早把小鱼吃光了。
　　阿约和他进了山洞。
　　“故事画。”小山指着顶上的山壁说。
　　阿约一看，果然，壁上画着一溜图像，直延续到里面去。色彩早就没有了，只是细细的黑线，倒也栩栩如生。
　　第一幅，很高的山峦底下有一片平坦的土地，左右分站着两拨小人，中间隔着水流。
　　接着的第二幅，水中有了船只，两边的小人互相送对方家养的牲畜和采摘的来的瓜果。
　　“这还挺像一回事的，你看。”阿约指着山壁给小山。
　　“嗯。”小山认可地说。
　　洞中自有光亮，他们连灯火也用不着，接着往下看去。
　　慢慢的，两边的小人生活还很不一样，一队耕种了许多土地，老实本分；另一些则喜欢倒腾些不同的，呼风求雨，饲喂野兽。
　　有一天，那些“不安分”的人把目光投向了北方的高山——这东西太碍事，我们何不把它移开，好让那一头的广阔土地也变成我们的家园呢？
　　老实的人便挥舞着双臂，表情惊恐：万万不可啊！
　　可他们太老实，太平凡，太普通，身怀异能的邻居根本不屑于听他们的声音。
　　这些人引来雷电劈山，驱动野兽去吞噬小块山石，一点点蚕食着那巍峨的山峰。直到有一天，被反复斫击的山体发生崩裂，飞落的石块掉到平原各处，长成了大大小小新的山峦。那原本唯一的大山，变得只有过去一半高。水流被左右驱赶，成了弯弯曲曲的样子。
　　阿约看到这里，心中大震：这图画看起来，似乎就是南泠诸地的样子！
　　小山看着最上方，口中说：“泠山。”
　　“你也这么觉得？”阿约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抓着小山的手，他呼吸急促，心怦怦直跳，耳边因为紧张而发热，赶着向里面走。
　　移山的人们触怒了上天，因为过分大胆的举动遭到惩罚，人数越来越少，与此相对的，老实种地的人却越来越多，泠山之南起伏的大地上都是他们的身影。
　　那遭到惩罚的族群只剩十个人，当中一位，在图上与别人格外不同，它，应该说她，肚腹突起，是个怀着宝宝的孕妇。
　　其他九人将她围住，纷纷伸手触摸她的肚皮，然后相继消失。
　　下一幅，地上只剩一个小小的婴孩，孕妇也消失了。种地的人在远处看着。
　　那个孩子被与他父母长辈不同的族群捡走抚养长大。他以手指着东边，东边就下雨，地上的水流变宽，种地的人得了消息，便能提前撤离会被淹没的地方；他以手指着西边，西边就来了飞虫，种地的人靠他提醒，将粮食提前收走，虽然收成不比正常时节，至少避免了颗粒无收。
　　阿约神色严肃，将洞中见到的画面一页不漏地刻进脑子里。
　　他明白了。
　　从前泠山之南，住着两个不同族群，其中之一触怒上苍，遭受灭族的惩罚。为了延续传承，他们竭力保住了最后一名初生的孩子。得那些善良的普通人照料，这个孩子顺利长大，由他血亲传来的能力并未消失——或许是抵偿僭越之举的代价已经足够——他将自己的本领回馈给了抚养他的人，为他们预知灾难，避开祸患。
　　这是初代大巫的由来。
　　福地里的故事，是南泠的千百年前的历史。以阿约所知，大巫之间的传承已经并非血缘，而是另外某种方式。因为家家告诉过他，历代大巫，都是没有子嗣后代的。
　　他怔怔地站在最后一幅图像前，沉思良久，久到小山等不及开口呼唤他：“阿约，怎么了？”
　　阿约回过神来：“无事。今天要多谢桐妈妈。”
　　“那有鱼，鸟。”小山指着前方说。
　　那是两樽石像，一左一右，左边是栩栩如生的鱼，右边是展翅欲飞的鸟，齐齐背对着两人，洞中的光就是它们身上来的。
　　“这我知道。”阿约带着小山走过去：“它们两个是金麟和纹羽，是传说里的动物。”
　　金麟头上有刚破皮冒出的鹿角，纹羽尾上则是八支眼翎，它们只差一点点，就要成龙成凤了。
　　方越过石像一步，本来面前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两人却已经出了山洞，周围也并非桐花府，而是寻常山林。
　　日光大盛，人影收在脚边，是正午。
　　他们从香栾离开的时候是清晨，遇见桐九十三那会儿，和现在的时辰差不了多少。这么看来，胖丫头领着他们朝福地去之后，时间似乎就停止了。
　　“哎？”小山转身望着来时的方向，入眼的都是葱茏的草木，哪里还有半分山洞的样子。
　　阿约鼓着脸吐口气，完蛋啊，他不认识路了。
　　小山把阿约的脸颊按回去：“别生气。”
　　“我没生气。”阿约将他的手扒下来：“朝前走走看吧。”
　　他们运气不坏，走了不到一刻钟，已经能看见袅袅炊烟，隔着一条沟，对面坡上就是个小小的寨子，房屋紧凑地团在一起，和昌卢相比，只能说是“巴掌大块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