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山引》晏北渡

12、第 12 章

　　酷热难当，海边一点风都没有。
　　海都神情涣散，站在最前方，族人们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看着他。
　　阿约穿过人群，走到海都身旁：“你是怎么捕到龙鲸的？”
　　海都神情一动，红着眼哽咽道：“用栾树。我乘的是用栾树凿成的木舟，它便不会躲走。”
　　阿约望着黑色尽头的海浪：“何必如此？”
　　“你不懂。”海都说：“你这么小，哪里懂这些。”
　　他忽然发狠道：“我要和鹭姑生生世世，为何她先背弃我？大巫赐的姻缘尚且如此，时间情意还有能信的吗？”
　　“一派胡言。”阿约摇头：“去吧，它们等着你呢。”
　　海都一顿，面上肌肉微微抽搐，纹绣也随之走了形。
　　阿约的声音像昨晚质问他的时候那样冷硬：“不敢往前走？自己做下的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不去，来日风浪袭城，整个香栾都要为你的私心陪葬。”
　　“私心？”海都自言自语道：“我的私心？”
　　阿约不再等待，在海都后腰推了一把。
　　像是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占据了身体，海都眼看着自己迈动双脚，朝被黑色淹没的地方走去。
　　这个时候，恐惧与惊慌才真正出现，他费力地扭动身躯回头看，只见到阿约冷漠的站在原地，眼中半点悲悯也无，不像未满双十的少年，而像他每年年下跋山涉水去见的那位老人，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压制他，为他宣读死亡的结局。
　　“不！我不该这样！”他有些疯狂地叫喊，朝东边的古塔看去：“不是我的错！”
　　窃窃查查地声音包围了他，海都有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听得满耳都是细碎的声音。
　　“把小宝还来！”
　　“坏人，大坏蛋。”
　　“吃掉他，吃掉他。”
　　香栾寨的人看到自己的头人跌跌撞撞地走进藤壶地里，癫狂地挥动双手，但他来不及叫喊，黑色就沿着两条腿爬上去，很快将整个人包裹起来，变成一个黑色的大疙瘩。
　　那疙瘩蠕动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和黑色的土地融为一体了。
　　阿约如有所感，猛地扭头看向东边，囚禁鹭姑的高塔顶端突然炸开，带着焦烟的火焰吞噬了整座塔楼。
　　“起火了！”
　　“快去救火！”
　　香栾人手忙脚乱地往东边去。
　　阿约回首，见地下密密麻麻的藤壶开始朝海里移动，坚硬的外壳碰到一起，发出嚓嚓声响。
　　留下来陪着他的海云长老说：“这算是好了？”
　　“不。”阿约抬手指向前方：“藤壶走了，但黑血还在。”
　　海都已经赔给了它们，剩下的，是把他带走的东西还回海里去。
　　“鲸烛还在吗？”阿约问。
　　“我叮嘱海朗好好收着。”海云长老说。
　　阿约看了看天色：“给我准备一艘出海的大船，一只香栾木舟，再要几个熟知近海水性的好手，明天一早，随我出海。”
　　“是。”
　　小山先前一直和香栾人站在一起，阿约不让他近前，他便在后面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人看。
　　这边的事情了结，人都忙着去救火，就剩了他孤零零地原地站着。
　　阿约向他走，有些没精神：“回去吧。”
　　“阿约。”小山出声唤道。
　　阿约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小山稳稳地握着他的双手，略低着头看着他的眼睛，坚定不移地说：“阿约。”
　　“做什么？”被呼唤的人露出一点疲惫的笑意。
　　“不要一个人。”
　　阿约一愣，很快说：“知道了，不丢下你。明天带你出海看龙鲸去。”
　　“已经，见过了。”小山说。
　　“那就再见一次。”阿约随口说：“你什么时候见过龙鲸了？”
　　“昨、昨晚。”小山信誓旦旦地说：“和你。脚下游上来，会吐水，很高。”
　　阿约有些惊讶，那是昨天他梦见的情形。这么说，小山和他进入了同样的梦境？

　　从海边回来，已经接近正午。没过一会儿海朗来了，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婶娘没救下来。”
　　“火很大吗？”阿约问道，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先烧断了楼梯，救火的人上不去，是她自己要寻死的么？”海朗问道。
　　阿约考虑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他：“未必。”
　　“那，人真的有来世？”
　　“说不好。”
　　海朗屈起双膝，将脸埋在膝盖上，闷闷地说：“我们都以为叔父很生气，才把婶娘关在塔上的。”
　　“去年夏天，有一队做生意的外乡人来香栾，他们随身带着许多别的地方出产的东西，很有意思。叔父派人为他们张罗住处，招待他们住了一段时间。”
　　“那些人走了之后，叔父和婶娘就开始时不时地吵架。你说，人为什么总是巴望着不切实际的东西呢？”
　　阿约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看着海朗的身影不说话。小山两手在阿约脸颊边一捧，将他的头扭过来，那意思是叫他不要总是瞧着海朗。
　　低声的呜咽从门口传来。
　　阿约知道海朗的父母都不在了，七八岁上就在海都身边跑前跑后，小跟班似的侄子，懂事之后又跟着学做事，什么都朝他叔父看齐。
　　“我明天要出海，把你叔父带走的东西送回去。你和我一起吗？”阿约问道。
　　海朗继续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说：“我去！”

　　第二日清晨，满天见不到一丝云彩，碧蓝的天空和海水连成一片，分不出边界究竟在哪里。
　　穿越黑血的时候，随队的人有些紧张。带着他们的是海并长老，只见他中气十足的喊道：“怕什么，还不快跟上！”
　　年轻人便抓紧一路小跑，跟随在阿约后面。
　　他们准备的是一艘前头高高翘起的捕鱼船，一侧绑着阿约要的香栾木舟。海朗带着塔上搜来的鲸烛，默不作声地一起上了船。
　　长桨入水，催动着渔船飞速远离岸边。很快，周围就只剩蓝色的波涛，陆地是扁扁的一条深色的线，贴在北边海天相接的地方。
　　阿约握了握胸口的瓶子，起身说：“就停在这里。”
　　海并长老的人将木舟放下，阿约接过鲸烛，纵身一跃就上了舟。
　　小山攀着船舷紧张地看他。
　　阿约朝小山招招手，示意无妨。他费了好些口舌才让小山答应呆在渔船上的。
　　小山呢，临到头来，看着阿约独自乘着孤舟，在波浪中起伏，很是有点要出尔反尔的意思。他手上使了劲儿，居然将船舷抠了一块下来。海并长老忍不住看他一眼，心想槭谷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十来双眼睛盯着那一叶扁舟，既无船桨，也无风帆，却向着更远的地方飘去。
　　阿约拆开包袱，拿出一支鲸烛放到海面上，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一直到木舟四面都是浮动的圆烛，才一挥手将它们点燃。蓝色的小小火苗微微颤抖，似乎再来一个浪头就要被打灭。
　　那种气味以小舟为圆心散开。
　　他和海朗一起上塔时闻到的，就是龙鲸油脂燃绕的味道。
　　海水安静下来，连一点细小的浪花都没有了，整个水面像一块蓝色的大镜子，无边无际。
　　远处渔船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阿约受位置所限不曾见到的，他们却看得一清二楚——
　　在木舟底下的深海里，一个巨大的梭形阴影正快速上浮，越来越大，眼看就像从海底突起一个小岛那样。
　　很快，阿约也发现了端倪，他抓紧装着镜水的瓶子，这时波浪回来了，小舟上下起伏不定，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扶住船边。
　　小山不安地从船头跑到船尾，再接着跑回船头。海并出声安慰他：“且再看一看，他会有办法的。”
　　小山充耳不闻，已经在衡量从渔船到阿约身边要游多久。他现在十分后悔，不该将阿约一个人放走，这个人简直胆大包天，什么龙潭虎穴都敢独自乱闯的。
　　浪头猛的袭来，一个剧烈的颠簸过后，阿约眼前一白，像有一座白色的山峰从水里长出来。
　　那是龙鲸的下巴，白色的，带着许多长长的褶痕。
　　这一只，比他两次在梦中见过的要大上好几倍。他看见了一只哀戚的巨眼，然后这庞大的身躯重重砸在海面上，木舟终于无法维持平衡，在水中翻倒了。
　　无数细小的水泡从阿约身边擦过，打着旋向上飘去。脚下是深不可测的大海，离他不远的地方，灰色的龙鲸调转头来，胸鳍还在轻轻拍打，直到吻部离阿约只有不到一丈的距离。
　　镜水瓶浮在阿约下巴那里，轻轻碰着他。
　　阿约向前游动，两手碰到了龙鲸，摸到了它凉凉的皮肤，还有突起的皮茧。他将脖子上的小瓶子打开，与海水完全不同的液体流出来。逝去的生命固然不能复活，但至少让他为这些无辜的海中精灵争取一点时间。
　　晶亮的小火苗在水里出现，像萤火虫般飞来，绕着阿约游了一圈，渐渐聚集成型，划着水躲到龙鲸身后去了。
　　那形状，似乎是一只更小的龙鲸，羞涩胆小，却又充满好奇，探出一个头来，看一下又藏回去，藏也藏不好，尾巴露在外面，悠悠地摆动着。
　　这种生灵其实不论成年还是幼年，确实都是庞然大物，阿约不由得心生敬畏。这水中山峦一样的大家伙十分有分寸，慈爱地将刚刚凝成形的幼崽护在身边，动作缓慢，带起轻柔的水流，将阿约朝上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