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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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伯，是我。”我娘轻声对那个老头说。
“是谁？”古伯抬起头，勉强看全了门外站着的，衣衫褴褛的一大一小。
“是我。”我娘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红……红绡姑娘！是你，你回来了！？”古伯仔细打量了我娘，惊得睡意全无，连背都直了。
“是我，古伯，我要见二夫人。”我娘平平静静地说道。
古伯连忙将门开大，让我和我娘进去。
他将门关好后，领着我和我娘进了一个屋子，那个屋子烧着柴，很暖和。
“红绡姑娘，你们两位先等等，我现在就去通告二夫人，说你回来了。”说完，他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我娘告诉我，不要乱看，所以我就低着头看着地面。
“你找什么呢？”我娘问我。
“我什么都不看。”我回答她。
“小样！”她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笑骂着。
过了一会儿，古伯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红绡姑娘，二夫人在楼上，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我跟在我娘的身后，低着头，紧紧跟着她。
我耳边有很响亮，很嘈杂的笑声，叫声，歌声，琴声，碰杯声……
我也能闻到很混淆，很浓郁的酒香，菜香，脂粉香……
我看到一幅红裙子撞向我这里，一只指甲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伸向我，想要抬起我的脸。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哎呦，又是一个新来的小妹妹哦！抬起头，让好姐姐我看看，长成什么摸样！”
她的声音很媚，是入骨的媚。
我躲着她的手。
但是我娘一把推开她，把我拉了过去。
那个“红裙子”摇摇晃晃地倒向一边，对着我娘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推姑奶奶！”冲上去便要打我娘。
我没有抬头，只是觉得，她好像忽然定住了，醉意也消了，愣愣地，“红绡，你是红绡姐……”
“蝶舞姑娘，你醉了，不要胡说八道，快去招待客人。”古伯小声地提醒着她。
“是，是，是。”“红裙子”蝶舞听了古伯的话，连忙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我跟着我娘上了楼，穿过这热闹非凡的地方。
在楼上，最里面，最安静的一间房门前，我们停了下来。
“咚咚咚”
古伯恭恭敬敬地敲着门。
“进来。”里面传来了一声冷硬的回答。
“红绡姑娘，请进去吧，二夫人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就道个歉，谢个罪，服服软，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将来的事情，什么都好商量。”古伯小声地对我娘说，对着紧闭的房门努努嘴，指了指心口，便转身离开了。
我娘看他离开，没有说什么，推门进去了。
我低着头，只能看见深褐色的地板，延伸至前，是一双黑色的薄底靴，然后是一幅衣角。
“你回来了？”
我娘进去了很久，二夫人才开口说话。
“嗯。”我娘只是应了一声。
又过了很长时间。
“这个小丫头是谁？”二夫人问道。
“我女儿。”我娘回答。
“你女儿？”我能听出，二夫人鼻子里的哼声，“抬起头！”
我没有抬头，我娘告诉我，不可以到处乱看。
“你抬头。”我娘要我抬头。
我抬起很低的头，看向前面。
这是一间临江的房间，二夫人坐在靠江水的那面，侧对着我们，栏槛外，便是滔滔江水，有夜里江水的气味扑鼻而来。
我看着二夫人，她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她还是很漂亮的，风韵犹存，虽然比不上我娘。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第一次，看到一个长得这么凌厉，这么冷酷，这么无情的女人。
“你们过来。”她看着江水对我和我娘说。
我娘拉着我走了过去，站到她的面前，我能看到黑幽幽的江水，也能听到它滔滔流动的声音。
我还能闻到，二夫人身上，比冬天还要冷的气息。
二夫人把手中的一杯茶泼到了外面，江水里。
“她爹呢？”
“死了。”我娘淡淡地回答。
“也好。”二夫人的回答更淡，“你走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不要太轻信人，但你不信，现在你信了吧？”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我娘回答。
“也没有关系，你能回来，就说明你也想通了，以前的事情，咱们谁也别提了，你年纪也不算大，还能干几年，就安安分分地留着吧。”二夫人冷冷淡淡地对着我娘说。
“当年我就说过，就算是饿死在外面也不回来，但是我现在还是回来了，谁对谁错，你也就别计较了，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别亏待这个孩子就行。”我娘看着二夫人，握着我的手。
这些年，我娘真的很累，心力交瘁。
“我这里不留吃白饭的，就看你看她了。”二夫人回答我娘。
我娘看了她很久，嘴上浮起一抹笑，“你有时候也就嘴上和手上厉害点。”
然后，她蹲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的眼睛，“听着，不要相信男人。”
我点了点头。
不要相信男人？我不明白，但是我娘说，我就听。
过了很久，她没有说话，但是最后又加上一句，“除非，他肯为你死。”
我不明白，但是还是点了点头。
我看到二夫人对着江水轻轻地叹了一下。
我娘看着我认真地点头，笑了。
那是最后一句话。
外面又有一阵敲门声，很乱。
“谁？”二夫人冷冷地问道。
“是我们，蝶舞，红绫……”
二夫人看着我娘，我娘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她真的很累，很累。
“你们进来吧。”
我娘拍了拍我的肩，松开了我的手。
我看到几个花团锦簇的人涌了进来。
但是她们却停在了房间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里，她们惊住了，吓呆了。
“红绡！”二夫人一声厉喝，从我身旁扑了过去，但是她却连我娘的一幅衣角都没有抓住。
我趴在地上，将脑袋伸出栏槛，看着江水，我娘就像一片黑色的落花一样，坠入了黑幽幽的江水里。
黑色的漩涡翻涌着，吞噬了她。
娘……
“红绡姐！红绡姐……”那几个人扑了过来，握着栏杆对着黑幽幽的江水喊着。
她们很惊慌，但是渐渐地变成了悲痛。
在她们进来的那个瞬间，我娘放开我，翻过栏杆，跳了出去，跳入江水。
那一江逝水，涛涛不绝，我不知道，我娘会随着它流到哪里。
“好了，都不要叫了！”二夫人最先恢复平静，对着进来的几个人喝道，然后，她又用惯常的冷淡语气对她们说，“今天，红绡回来的事情，谁都不要透露出去，否则，我不客气。”
我还趴在地上，双手牢牢地攥着栏槛，瞪大眼睛看着黑幽幽的江水。
我娘……
有个人，抱住我，轻轻地掰开了我握着栏槛的手，她身上有淡雅的香气，她的手也是热的。
“不要看了。”她在我耳边说，她的声音很柔，很软。
我随着她，被她拉了回去。
她们看着我。
“你是她的孩子……我是红绫。”那个抱着我的人看着我，对我说。
她很漂亮，漆黑的头发，白皙的脸，容颜清秀，就像那天上的月亮一样，她身上的香气，淡淡的，湖蓝色的纱织裙裳，很素雅。
“蝶舞。”红裙子看着我。
她现在看上去，像火一样，她哭得很厉害，脸上的妆都花了，红色的缎子裙裳，扑鼻而来的馥郁香气，像漂亮的孔雀一样，美得妖娆，美得招摇。
…………
她们几乎都流了眼泪，除了二夫人。
还有我。
“你叫什么名字？”二夫人托起我的脸问我。
我没有回答。
我恨她，我觉得我娘是她逼死的。
“你难道没有听清我说的话么？我问你叫什么？”二夫人又问了我一次。
我摇了摇头。
“你没有名字么？红绡姐没有给你起过名字？”蝶舞问我。
我娘从来没有告诉我她叫什么，而她也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原来，我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二夫人问我，但是我瞪大眼睛看着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我就当你没有名字了，”二夫人看着外面灯火阑珊，夜深似墨，“今天是小年，以后就叫你‘小年’吧，你娘没有姓，你更不能随你爹的姓，这里很多人都没有姓，你也不要姓吧。”
然后她看着大家，“以后，谁也不要提红绡了。”
“小年……”红绫微笑着看着我，泪水尚且挂在她的眼角，“小年好么？”
我看着她们，一个一个看过去，在心里记下她们的名字和长相，还有她们的泪和她们的笑。
那年，我留在了花城，留在了江月阁，再也没有流浪了。
而二夫人雇了很多船，顺着江水打捞我娘的尸身，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那年，我十岁。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小年（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