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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连环计(一) ...

  •   几日后,忠襄侯府中。
      素日热闹喜庆的正房里,此时沉沉寂寂,不见一个人影走动。唯有细小的灰尘,在斜斜射入的阳光里浮沉。前边的灵堂里,有僧道做法念忏,隐隐的动响传到这里,如同一群小蚂蚁,细细密密噬咬着白发人的心肝。

      忠襄侯之母杨氏老夫人,心肝已然被掏空了。昨日一头栽倒在灵堂上后,到今日此时还卧倒床上,起不了身。
      杨老夫人今年六十有余,满头头发虽尽白了,却耳不聋眼不花。圆润的面庞有风吹日晒的黢黑与皱纹,眉宇间慈和中透着些许倔强。通身的气派更似寻常人家的老太太,少了几分世家大族的雍容华贵。

      老夫人这也正一边落泪一边想着,我的命竟这般苦。想来,是我不配这等荣华富贵。

      杨氏老夫人出身寒微,原不过一介村妇。十六岁上,爷娘做主,嫁于了镇上裴铁匠家的儿子裴金坚。裴金坚却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整日里只是与一群狐朋狗友饮酒赌博作乐。

      娶了她后,起初还算收敛。长子苌楚长女桔梗次子重穋相继落地后,公婆不幸染上时疫亡故了。没了约束他的人,裴金坚复加倍放荡,又与镇上寡妇勾搭上,几乎不着家,且把持了全部家产一分不与杨氏母子。杨氏含辛茹苦,靠着给人帮佣,自己拉扯着孩子。

      孩子十来岁上,裴金坚早挥霍完了手中的家产,那寡妇又勾搭上其他富户,把他赶出门去。裴金坚复又回到杨氏母子身边。
      老大苌楚是个暴脾气,当时恨不得他爹打出去。杨氏想着怎么着他也是自己丈夫,不顾老大反对,把裴金坚留了下来。

      然裴金坚还是一如既往的混蛋,偷鸡摸狗、勾三搭四是里手,养家糊口不必指望他。在一次和裴金坚打了一仗后,老大一气之下带着老二离家出走。

      久寻二子不着,杨氏也曾自责过,也曾气骂过裴金坚。但还是又相继有了三子芣苢四子莪蒿五子宝铎。日子磕磕碰碰的过,孩子们转眼间长大,长女许了人家出了门子。杨氏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在和裴金坚相看两厌中,在这小镇里为子女劳碌到死。

      岂料平地一声雷,做梦一般,老大老二突然回来了,还是骑着高头大马、打着仪仗、带着官身回来的。原来这俩小子在外面投了军、跟在安北都护府高老元帅麾下,长年和蛮人作战、屡立功勋。媳妇儿都娶上了不说,老大大孙子都给她抱来了。

      由此她离了那小镇进了京城的大宅院。由裴婆子变成裴老安人,又随着儿子们的官越来越大,一路做到裴老夫人。
      其他三个儿子,也给老大扶持着进了军中。他们倒也争气,不上几年,一个个都给人唤作将军了。高门大户抢着来与他们做亲。

      那几年,美的杨氏如在梦中。

      可花无常好月无长圆。这武将的富贵,须得拿命来换。

      先是老二重穋,战中受伤被俘。那天杀的蛮人,劝降他不成,竟打断了他的脊梁,割了他的口鼻耳朵,把血葫芦一样的一个人,给扔了回来......二媳妇刘氏是个清高看不起人的,也不管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小儿殷哥儿,与老二和离而去。

      然后是老三芣苢和大孙子青哥儿。老三的媳妇肚子里刚坐胎,大孙子也刚娶上媳妇,俩人一场战里一起战死了。
      长孙媳妇余氏是个有志气的,纵无子嗣,也立志守节。可怜老三媳妇王氏,柔柔弱弱的一个人,经不住这事儿,生下一对双生女儿后,便蹈水自尽了。

      又两年,老四莪蒿也战死了,尚未做亲......

      才安稳了几年,到今日,一场大败,家里剩下的儿郎们,老大,老大次子檀哥儿,老五,齐齐没了。唯只一个老二家的殷哥儿,好歹留了口气儿给送回来,到现在有一个月了,一直昏迷不醒。大夫那意思,也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了。

      老大媳妇楚氏是个女中豪杰,惯来在军中和老大一起统军的,最后也死在了一处。檀哥儿和殷哥儿都是只订了亲还未娶,倒也罢了。老五宝铎和媳妇儿杜氏恩爱甚笃,偏生就是没孩子。噩耗传来,杜氏哭到昏死过去......

      好男儿征战沙场,自当马革裹尸还。真到了那一天,母亲万勿伤悲。杨老夫人记着老大经常对自己说过的这话。所以,她不会怨恨自己的儿孙们这般狠心,让自己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杨老夫人不明白,儿孙们为国血洒疆场,满门男丁几乎死绝,这还算不得是忠烈?为何朝廷非但不嘉奖悯恤,据说还要跟他们家问罪?纵然打了败仗,可俗话不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么?

      杨老夫人把这话问过她那残废瘫痪的老二。老二只含混不清地说,这是军国大事,她妇道人家不懂......

      她是不懂,所以才求人给她说明白啊!老二不肯说,杨老夫人想着再问问旁人。有几位素日与她往来亲密的老夫人,都是大家小姐出身,满腹的才华与道理。杨老夫人想着,家里出了这种事,她们定然是要来看望她的,届时等她问上一问。岂料,左等右等,并不见一个人来。杨老夫人这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

      “老夫人,静慈庵的虚平师太来看望老太太了。”正想到最伤心处,一个婆子没精打采地隔着门回事。
      “快快请进来!”杨老夫人一听倒收了眼泪打起了两分精神。这虚平师太往日常往来侯府走动,与老夫人说神佛道因果。老夫人给她说动着,在她那儿舍了不少香油钱。出事之后,也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消失了影踪,不成想今日来了。到底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似常人那般无情无义。

      一时婆子引了虚平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八九岁的小姑子,各拎着一个食篮。
      “哎哟我的老夫人,这是怎么说的......快躺下,别起来......”虚平是个四十余许的妇人,生的慈眉善目,一张利嘴,最是会说道:“前些时候听闻府中的事,急得不得了。原是立时就要来看老夫人的,转念一想,此时府中该是最繁忙的时候,又要治丧,又要为殷小将军延医请药,又要招待亲友,小尼若来,什么也帮不了府上,只能给府上添乱。因此便在庵里,为府上诸位老爷少爷,日夜吟诵大悲咒祈求冥福。”

      “我就说师太最是那慈悲心肠。”老太太抹着泪道。
      “逝者已矣,老夫人千万要想开了。当今天子再是圣明不过,府上所受的委屈,不过是一时的。等殷小将军好起来,重上战场把这仇敌灭了,重振家门之日不远矣。”虚平劝慰老夫人。

      然既提起了殷哥儿,老夫人愈发伤心:“从战败到今日,已经一个多月了,一直昏迷不醒,没有片刻醒来。大夫说,怕是挺不了多久了。若是他再没了,这裴家的香火就算断了,我可怎么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啊......”

      “这,”虚平眼珠子一转:“当真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么?老夫人可曾想过,给殷哥儿娶门亲,冲冲喜?”
      “这,倒是也曾起过这心思。”老夫人道:“只是你是知道的,殷哥儿自幼与临清陆家的姑娘定的亲。原是殷哥儿他娘刘氏和姑娘的娘交好,这才结的亲。现下刘氏早和离去了,咱们府上又成了这副模样,人家还能把姑娘嫁过来?怕是等不得殷哥儿离世,这退亲的人就该来了!”

      “临清陆家那是诗书世家,清名满天下,断不能趋炎附势,行这退亲之举的。”虚平劝道。
      “只求佛祖慈悲,垂怜我这孙儿罢!”老夫人说着,又抹起泪来。

      “是是,佛祖最是慈悲不过,府上这等忠烈之家,佛祖必垂怜降福的——小尼正有一桩奇遇要告知老夫人。”虚平靠近老夫人,神神秘秘欲语还休:“老夫人万勿再说与旁人,泄露了天机,恐佛祖降罪,折了福祉!”
      老夫人看她这般做派,心中疑惑:“到底是何事?”

      “却是昨日,小尼特特在观音座前为殷哥儿诵持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虚平绘声绘色地道:“小尼向来诵经之时,最是虔诚,从不敢分神旁顾,亵渎了神佛。昨日却不知怎地,无知无觉地就睡了过去。还做了梦,老夫人,你猜我梦着什么了?”
      “莫不成,是观音入梦了?”老夫人已然听住了。

      “正是!”虚平猛地一拍手:“小尼梦见观世音尊者踏着莲花从天而降,霞光万道瑞气千条,金童玉女左右侍奉着,宝相真是再庄严也没有了。小尼慌忙跪拜,只听观世音尊者道:‘汝所祷告裴府之事,我已尽知。今借汝之口,点拨于伊等。’”

      虚平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喝茶润嗓子。果然老夫人等不得,急急催她:“观音娘娘点拨什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是,是。当时小尼也慌忙拜求尊者赐言。”虚平咽下茶水道:“尊者说,贵府上诸位将军,原是造下无数杀孽,故而折损寿数,亦该断绝香火,家破人亡。多亏老夫人素日诚心供奉,故而尊者愿为府上降下一员福星,改变府上命数。”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老夫人挣扎着爬起跪倒,连连叩首。“菩萨可说了,是什么福星?”叩完头她才想起来问虚平。
      “小尼也再三请菩萨明示了,”虚平神神道道地道:“菩萨说,福星是府上旧识新人。伊自南方,携红带白,早则三日,迟则五日,必至府上。”

      “这,这话是何解?”老夫人又欢喜又不安:“如何叫旧识新人?携红带白,携的是什么红,带的又是什么白?”
      “小尼也不解。老太太不必着急,只耐心等这三五日就是了。”虚平道:“到时候老夫人千万留下这福星,别让伊溜走了!还要记得,万勿与旁人说,折了福祉!”

      老夫人千恩万谢,又开了箱子取了梯己谢虚平。虚平告辞离去,带着小尼姑不多时回了庵中。
      进了方丈,里面赫然有三个男子坐着悠然喝着茶。而墙角,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小尼姑给绑在那儿蹲着,见虚平进来了,泪汪汪地把她瞅着。

      “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可办妥了?”三个男子中那个风流潇洒的少年公子问道。
      “办妥了、办妥了,全按着公子吩咐的说的,一个字儿也不敢差。不信公子问您的小厮。”虚平哪里还见在老夫人面前的从容,焦急畏惧地与这公子陪笑道。

      少年公子看向她身后刚和她一起去侯府的那俩小尼姑,俩人一齐点头。
      “如此便好。师太,咱们是江湖中人,讲究江湖义气。”少年公子说着起身:“师太帮咱们办好了事儿,咱们也自当遵守前言,为师太守口如瓶。”
      “是是,英雄仗义!”虚平感激不尽地道。

      “可若是师太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在京中结交广博,过后耍什么手段,想对付咱们兄弟,坏咱们兄弟的事儿的话,”公子笑吟吟地看向旁边的愣头愣脑的男子:“兄弟,你说这该怎么办好呢?”
      “兄弟脑子笨。”那男子粗声大嗓地道:“不若现在就把这骚尼姑剁了他娘的,省的以后麻烦!”

      “不不不,小尼决然不敢对付英雄们!”虚平吓的身体筛糠也似地抖:“小尼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生,英雄们一走,小尼就把这事儿忘了!——也请英雄们把小尼和徒儿的事儿忘了罢......”

      “师太莫怕,兄弟和师太说玩笑话呢!”公子哈哈笑道:“说了,咱们江湖里混的,义字不能忘。就因为这个义字,江湖上朋友都高看我江三一眼。愿为我江三赴汤蹈火的人,也是有那么几个的。师太大概不想尝试江湖中人的手段罢?”

      “是是是,小尼不想,小尼不敢。若是小尼胆敢作祟,天地不容......”虚平指天画地地发誓。
      “不如发誓,若是你敢作祟,就让这个你心爱的徒儿,男扮女装淫人妻女之事为天下人知晓,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如何?”公子看着那被绑住的尼姑笑道。
      虚平脸色一片灰败,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

      一时三个男子带着两个小尼姑架着一辆油壁车离开了静慈庵。车上五人纷纷换了装束——两个小尼姑是金哥儿与小犬扮的,少年公子是玉姐,剩下两个男子是小四与阿汲了。

      “阿姐你是如何知晓那小尼姑是男扮女装的?我到了当面都没看出来!” 金哥儿迫不及待地问玉娘。
      玉姐笑笑:“以往听潘江龙夫妇提起过的。多亏阿汲打探来静慈庵和侯府有往来这消息,我才想起这一茬儿。”

      这是玉姐的第一步计:与侯府内眷有往来的虚平,把一个男孩儿扮作女装,收为弟子养在身边。玉姐抓着虚平这把柄,要挟虚平按着她的话去迷惑侯府老夫人,给玉姐进入侯府造势。

      至于知道那假尼姑,并非因为潘氏夫妇。而是托前世的福。那时虚平与裴荏娘子姜扶芳往来密切,她那男扮女装的徒儿常带来裴荏宅中“玩耍”。后来,男扮女装之事暴露,震惊了整个京城,十数位静慈庵的常客纷纷投橼而亡,其中不乏高门贵女。不过姜氏却成功逃过了指责。因为每次和虚平师徒往来,几乎都有裴荏陪着她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连环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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