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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拍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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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财物尽数搬到原来船上,小四儿和阿汲两个又拿了斧凿去陆氏船船舱里,不多时便见那船自船腹以下沉进了水里。
“坏了船、失了银两,应该能拖延他们一阵时间。”小四还是有些担忧:“当真不要把他们灭口吗?至少这个老爷......”
“不要动不动杀人灭口的,咱们不是潘江龙他们,咱们只不过图个活路罢了。”玉姐拍一下他脑袋道:“我料定他丢了婚书信物不敢再去退婚的。且走咱们的吧。”
小四和阿汲两个掌船起航。玉姐赶了四个小的进船舱睡觉,自己也在他们身边卧下。
却是一时睡不着。船晃来晃去的,搅动她脑海里关于前世的记忆翻滚如潮。
玉姐到现在还时常不敢相信,自己当真重生了一回。她怕这是个梦,梦醒之后,自己还在裴十二老爷家昏暗的卧室里,受他夫妇俩的凌/辱。
可到底是真的重生了......想必是上天垂怜自己上一辈子太苦了,所以才让自己得这机缘吧。
前世死去的时候,玉姐不过十九岁。重回人世,回到的是她十七岁那年。
前一世,玉姐是在拐子手里长大的江湖女贼。父母是谁,籍贯哪里,姓甚名谁,玉姐全不记得了,她到拐子手里的时候不过四岁。玉姐唯只记得的是,被卖给拐子之时——她倒不是被拐的,是娘卖给拐子的——那时她拉着娘的手,苦苦哀求,求娘不要丢下自己。可娘全然不顾,她用力掰开玉姐拉着她的小手,头也不回急急离去。玉姐尤其记得清楚,纠缠间娘手腕上一支手镯,在昏暗灯光下散着红盈盈的光。
于是便跟着拐子们江湖漂泊。拐子是一对夫妇,名潘江龙与潘大嫂。潘氏夫妇见玉姐机灵,便没卖她,而是调/教她做他们的帮凶。一个小女孩儿去接近玩耍中的孩子,大人们很少会留心,轻易就能把人带走。
一年年长大后,潘氏夫妇便教玉姐做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偷盗是家常便饭,各种各样的诈骗是进财大头。到了十几岁上,便常做仙人跳:在人来人往的码头,勾引那等行囊丰厚的商人,诱他们到预备好的下处。待褪了衣衫滚到床上之时,拐子们便破门而入,扭了那商人告他□□自己妻子,乘他慌乱失措间把他行囊抢走。
按说玉姐是有很多机会可以逃跑的。但是她从不敢。她已经被潘氏夫妇打破了胆儿。潘氏夫妇打她是从小到大打惯了的:刚买回来的时候她要哭就打她、打到她不敢哭为止;小小的她不会做饭不会伺候他们,打;她生病了,打,打到她自己爬起来;调/教她的时候,做不好学不会,打;坑蒙拐骗失手了,打;有点芝麻大点的不顺心,打......
“你这贱骨头,还想反天?你也只配给老娘端洗脚水!”“你这蹄子是老娘使银子买来的,没老娘你早给卖进窑子里,受千人乘万人骑了!”打她的时候,往往是伴着这样的话语。
这些潜移默化的,让玉姐打心底里觉着,自己至轻至贱,只配过这样的日子,受这些苦楚。不能逃跑,因为外人只会比潘氏夫妇更看不起她。她应当好好做好潘氏夫妇让她做的事情、博取他们的欢心和垂怜。这样就可以不用像其他被拐来的女子一样,被卖进窑子里,受人糟践。
她的温顺听话,也的确为她博取了与众不同的待遇。被拐的女子、孩子被卖了一波又一波,而玉姐则一直被潘氏夫妇留着,她是跟随潘氏夫妇最久的。
就这样,在这无边的苦海里,玉姐竟也长成了风姿出众的少女。这为她带来了新一波的苦难:潘江龙对她动了邪心。潘大嫂发现后,没法阻止潘江龙,就把怒气加倍发泄在她身上。这还不算,最终寻个空子,趁潘江龙不在,把她卖给了忠襄侯府的族人,十二爷裴荏府中。
潘大嫂恨她恨的牙根痒痒,给她挑的人家,怎会是良善之辈。想起裴荏,还有他的妻子姜扶芳,玉姐现下还惧恨的浑身颤抖。世上怎会有那般人面兽心的人,不,他们就是禽兽,比拐子还狠毒,肮脏,恶心!
可那时的玉姐,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奴性,还是让她不敢逃跑或反抗。两年之后,终于被折磨的命归黄泉。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一生的痛苦齐涌上眼前,玉姐终于醒悟:不,我不是贱命一条,我不比任何人低贱。我原有本事,也有机会,让自己享受这世间的美好。该受苦的,该不得好死的,不该是一直心存善念的自己啊......
天可怜见,一睁眼之后,又回到了这个世间,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被卖给裴氏夫妇的前夕,回到了孩子们都还在的时候。
想到这里,玉姐揉揉眼睛,起身看看旁边的四个小儿,给他们掖掖被子。
她重生在一个深夜里。醒来之时,耳边是秀娘哭泣与尖叫。她在求玉姐救她。
是潘江龙喝醉了酒,竟然盯上了才十一岁的秀娘。他把别的孩子们都锁了起来,而把秀娘拉到了隔壁。
秀娘是八岁那年被买来的,潘氏夫妇见她长的好,想把她养大点儿转手卖个高价。岂料买来不久就生了大病,潘氏原想扔掉她,是玉姐哀求他们把她留下,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把她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因此,秀娘对玉姐再亲近不过,整日里跟进跟出,做她的小尾巴。
可纵是如此,前世的玉姐,在这个罪恶的深夜里只是蜷缩哭泣......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秀娘的声音听不到了,很快,院子里响起刨土的声音......
这一世的玉姐,毫不犹豫地直奔厨房,抓了菜刀。然后踹开潘江龙屋子的门,一刀劈他肩胛,一刀直取面门。潘江龙断气之时,瞪着她满脸的不敢置信。
潘大嫂这夜外出与相好厮混。等天大亮她回来,小四迎面给了她一闷棍,玉姐接着在后面砍在她后脖颈上。
他们把两人尸体埋葬在那个远离人烟的荒芜小院中。然后划船逃入江湖,寻觅孩子们的父母家族而去。
然不曾想,竟一家都没找着。秀娘和金哥儿,一个被卖一个继母虐待,有家归不得也不愿归;阿汲的家人居无定所,找了几个记忆中的地方都没找到人;小四和玉姐一样,被拐来时太小不知道家人是谁;而娇娇举家搬迁到千里之外的京城了。
寻寻觅觅间,许是那潘氏夫妇的事情败露了,一伙儿江阴府的捕快盯上了他们。他们必须得停止漂泊找个安稳的地方藏匿起来了.......
“阿姐,你没睡么?”此时小四从船舱外面进来喝水。
玉姐摇摇头,慈爱地看着他。
小四跟她的时间,比其他孩子都长。他是她帮潘氏拐的第一个孩子,拐来时才满周岁。潘氏夫妇造孽造多了,生不出孩子。他们想把小四当成自己儿子、百年之后给他们侍奉香火,故而把小四留了下来。可也只是名分上的事儿罢了,小四并没有丝毫待遇强于旁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小四拉扯大的是玉姐,小四也唯只真心亲近她。
倒也奇怪,襁褓中就被拐来孩子,从没人跟他说什么,自己却清楚知道潘氏夫妇不是他的生身父母。这样一个肮脏狼窝里长大,却长成了一个刚毅正直、有勇有谋的好儿郎。两三岁上就知道拿自己的身子来帮玉姐挡潘氏夫妇的棍棒,
都怪她。小四自会走路就劝说玉姐一起逃走。可玉姐就是不敢。而小四舍不得她,也不肯一人出逃。
后来,前世里玉姐被卖掉之前,小四找上了江阴府一个素有声名的捕快,求他搭救他们。岂料那捕快原也是个黑的,他和潘江龙有勾连,转身就把小四卖给了潘江龙。潘江龙当着她和其他孩子的面,把滚油倒进小四喉咙里,待他没了声息之后把他扔进了江里......
从回忆中抽离,玉姐狠狠闭闭眼。“过来。”她冲小四儿道。待他走过来,她握住他双手,问他:“冷不冷?”
“不冷,我火力旺。”小四儿笑道。
玉姐则道:“你歇会儿吧,我替你。
“我不困,让阿汲歇吧。”小四说着出去唤阿汲。
“我也不困,想到有那么多银子,哪里能睡得着。”外面传来阿汲兴奋的声音:“阿姐只管歇息就是。”
阿汲长的俊俏伶俐,为人也再机灵不过,最得潘大嫂欢心。故而养在身边两三年了,也不肯卖。很多时候潘大嫂磋磨玉姐,多亏他在其中斡旋,使玉姐少受苦楚。
但前世阿汲的下场也极惨。偷窃原是小四最擅长,他不太行的。小四没了以后,潘江龙就调/教他去偷盗。第一次出手,就被人当场抓住,剁去了双手......玉姐永远忘不掉那一幕,阿汲就那么跟个烂菜叶子一样,被扔在闹市口任人唾弃。他在血泊里打滚,嘴里喊潘氏夫妇,喊她,求他们救他。可是潘氏夫妇毫不犹豫地扬帆远去.....
其他几个孩子,小犬,金哥儿,娇娇,前世他们的下场玉姐就不知道了。她被卖走之时他们还都在,那时他们拉扯着她哭的厉害......金哥咬住潘大嫂的手,潘大嫂一脚踹在他因逃跑被打断还没长好的腿上......
玉姐眼中泪几乎要落出来。她咬咬牙,硬忍住了。幸好,这一世,大伙儿都还好好的。
且要更好,她一定要让每个人都更好,都过上正常的生活。玉姐暗暗发誓。
既思及前程,便想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忠襄侯府。
想来是天意如此,让她去取这一份富贵吧。玉姐心中已然如此认定。
否则,怎会这样巧,前世死在忠襄侯府族人裴荏手中,而今偏又恰巧劫到这侯府小将军的婚书。
前一世,忠襄侯府遭逢大变之后,剩下的妇孺老弱们勉强支撑了一年,终究满门死绝。期间发生的种种件件,玉姐无不知晓。盖因害得侯府落至这般地步的,不是朝廷降罪,正是那人面兽心的裴荏夫妇。
他们乘火打劫,使出无数肮脏手段。玉姐服侍于他夫妻二人身旁,把所有的事情一一听入耳中。一年之后,侯府的老爷夫人们都不在了,他们则成功的吞下了侯府的大部分家产。
而两年以后,兵败罪责爆出另有内情,裴氏得以重享尊荣。玉姐离世那会子,裴荏夫妇正在谋算让自己儿子承嗣侯府主枝,入主侯府。
这等禽兽之人都有福享用这万贯家财和滔天权势,我和孩子们为何不能。玉姐想。
况且,她只求一安稳庇身之所。她不会像裴荏夫妇那般,不择手段地造无数冤孽。
自然,唯一免不了要造下的杀孽,就是这对禽兽夫妇!
思量间已然一整夜过去了。晨光微熹中,玉姐看到岸边一座小小寺庙。“在这儿靠下岸。”玉姐忙出去吩咐道:“我去去就来。”
走进寺庙,原来是一座观音庵。庵中尼姑正在做早课,见了她来也并未理会。
玉姐自在观音前跪下,心中默祷道:我原是不信神佛的。前一世那般命苦,也没见神佛救我。不过现在让我重活一世,我姑且感念你们。继续显灵吧,保佑我此去心想事成.......如果有什么报应的话,应在我一人身上便是,保佑孩子们平安喜乐,找到自己的家人......
祝祷完毕,拜了三拜,从袖中掏出块碎银子放下,转身离去。
“小娘子且慢。”做早课的老尼姑却追了出来,把她唤住。
“师父何事?”玉姐问道。
老尼姑示意她来到院中安置的大水缸前,往里看:“小娘子看这里有何物?”
玉姐低头看去,只有一缸清水,映出自己的影子。
老尼姑忽然伸手撩水,往玉姐眉心一弹。清凌凌的水,激的玉姐一个寒颤。
“前尘已散,莫再羁縻,”却听老尼姑又道:“此去自然可事事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