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跟班》端翁

6、第六章

　　贺伶俐家所在的百米大街是森湖市南城区的形象街道。街道两旁是一样高度的楼房，都是六楼，一色的灰瓦房顶，一样的白色和青灰色相间的外墙颜色。楼房与街道之间是宽敞的、贴了四方小红砖的人行道，每隔两米就有一棵树，树干上抹了白石灰，远远看去，整齐亮眼。贺伶俐家在五楼，一楼是卖卫浴的商铺，墙上贴一张大海报，一个小男孩正往马桶里里尿尿。冷春燕和彭钊开车到贺伶俐家楼下时，正好是五点半。冷春燕提前五分钟给贺伶俐打电话说就要到了，贺伶俐笑笑说恐怕要他们等十分钟，她有点小事要处理。彭钊的脸色不大好看，勉强笑着说：“你们女人出门跟单位开会一样，明七正八暗九点。”
　　“你就当是堵车好了。”冷春燕看着前面的车窗，有些抱歉，心里怪贺伶俐拿架子。
　　彭钊忽然就笑了，肩膀一抖一抖地：“每次见你，都会发现你不一样的一面。”
　　冷春燕呵呵一笑，没说话。这是跟彭钊名誉恋爱以来，她第一次赢。那种感觉，痛快中包裹着伤感。
　　五点四十五整，贺伶俐慢慢悠悠地从青灰色门框的玻璃门后面走出来。黑色百褶小短裙，白色紧身衬衫，披肩酒红色小卷发，瘦，大腿在阳光下显得特别白。一出玻璃门，她站定，把红色小挎包往手腕上面拨了拨，戴上墨镜，小红唇微微翕开，洁白整齐的牙齿反着光。
　　冷春燕下车，朝贺伶俐挥手。贺伶俐抬手示意，左右瞧瞧，慢悠悠地穿过街道，走到彭钊的车门边，把眼镜往下拉到鼻尖上，弯腰看向车窗内。彭钊摇下车窗，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取下墨镜慵懒地挂在窗外，嘴角往上撇，眯着眼睛：“美女，姗姗来迟呀！”
　　“呵呵呵”贺伶俐轻轻地笑，声音柔软得像玉米糖，“帅哥，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上车吧，这里不能久停。”
　　“哦，对。”贺伶俐弯腰上车，冷春燕也坐到后座。
　　彭钊戴上墨镜，贺伶俐则取下墨镜拿在手里。
　　“我来介绍一下。”冷春燕说道：“这是彭钊，这是我铁闺蜜，贺伶俐。”
　　“久仰久仰！”彭钊从后视镜里看向贺伶俐，“早就听小燕提起你，也一直说要请你吃饭，认识认识。可时间老是对不上，主要是我们那单位，不是出差就是加班的。连跟小燕见面都不经常。”
　　他叫冷春燕“小燕”，那是第一次，他一般都叫她春燕或是小冷。冷春燕感觉有点小幸福，像真正的恋人。
　　“理解理解，当官的都忙。”贺伶俐依旧是呵呵笑。朝冷春燕挤眼睛，彭钊在后视镜里看见了，微微一笑，“过奖了，当什么官呀，就是个打杂跑腿的。”
　　“你的情况我都听燕子说了，你很优秀。按照公务员录取比例，你是千里挑一的人才呀。”
　　“运气而已，运气而已。”
　　贺伶俐转过头，眼睛忽然亮了亮，嘴巴抿成“O”型，往车门边让了让，双手像外国人似的一摊：“哟，燕儿，很少见你穿裙子呀，这碎花小裙子，漂亮漂亮，你看看，你看看，多有女人味呀。就得这样穿！”
　　冷春燕脸红了，看向窗外。
　　彭钊从后视镜里看见了，热烈地道：“是啊，我们小燕今天特别漂亮，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呀。”
　　冷春燕没说话，听他叫她“我们小燕”，她感觉彭钊和贺伶俐拿她当话题，在摸不着的刀光剑影里打斗。彭钊之前还那样淡定，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高兴，见了贺伶俐，忽然热情起来；贺伶俐呢，凭着十四年的交情，冷春燕只需要听语气，就知道她说的话哪句是出自真心，哪句是敷衍，哪句是假赞扬，哪句是真讽刺。她不希望他们这样，一个是她心仪的男人，一个是十多年交心，胜似亲姐妹的闺蜜。
　　“我们吃什么啊？今天？”冷春燕问道。
　　“东家做主。”贺伶俐笑道。
　　“美女想吃什么？”彭钊问道。
　　“你们家燕儿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们的口味一致。”
　　“小燕，你定，吃什么啊，咱们？”彭钊从后视镜里看冷春燕，可他戴着墨镜，冷春燕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火锅吧？”冷春燕试探地问道。
　　贺伶俐掐了她一把，“太热了吧，大夏天的吃火锅，容易上火。”
　　彭钊微微一笑：“这样，我知道一家西餐厅，不知道你们去没去过，要不，咱们去试试？”
　　“行，那就西餐厅吧。”贺伶俐爽快地回。
　　冷春燕没说话，她不知道西餐厅是什么样儿，除了肯德基，麦当劳，还没去过真正的西餐厅。她又希望西餐厅别太贵，不然过意不去。
　　彭钊说的西餐厅在森湖师大附近的新商业中心。路过师大校门口，冷春燕激动地道：“伶俐，我就在这儿培训。”
　　“感觉怎么样？有收获吗？”贺伶俐微笑着问道。
　　“有，有，有，我就是觉得……”
　　贺伶俐打断道：“你就是有钱烧的，大学时候咱们学的是英语专业，当时你的成绩在咱们班上数一数二。还记得吗？咱们口语老师李敢就夸奖说你口语好。毕业了，你又是做的英语老师，你自己也说百分之八十的课都是全英教学，我觉得你真没必要去参加这个培训，浪费财力精力不说，搞得我想见你一面都难。”
　　“你少夸张了，我哪有那么优秀。这些年没学习，都忘记得差不多了，而且好多新的知识点，我真是一点不了解。我一点都不后悔参加这个培训。”
　　“爱学习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贺伶俐摸了摸冷春燕的脑袋，哈哈一笑。
　　“你们英语专业的，我都佩服。幸好公务员考试不考英语。”彭钊哈哈一笑。
　　“男生学语言的少，当时我们班才九个还是十个男生，是不是，燕儿？”
　　“十一个。”
　　“我们理工班的女生，才三个。我们那时候一到周末，就喜欢去各个大学的文学院看老乡。文学院，特别是你们英语系，美女如云呀。秀色可餐这个词，是我们大学时代的真实写照啊。”说起大学生活，彭钊话多起来。
　　“你大学时候谈过恋爱吗？”贺伶俐忽然话题一转。
　　彭钊看一眼后视镜，“谈过。”
　　“英语系的？”
　　“不是，咱们理工院的。”
　　“就谈过一个？”
　　“在大学就谈过一个，毕业就分手。工作后，谈过两个，我前妻是第三个。”
　　“离婚后呢？”
　　“离婚后没有了。”
　　“就我们燕儿了？”
　　彭钊略微一迟疑：“对，就小燕。我离婚时间也不长。”
　　“你前妻是做什么的？啊哈，对不起，不该问这么多，但作为咱们燕儿的娘家人，多了解了解她的男朋友，我责无旁贷呀，希望你理解。”
　　“理解理解，我很佩服你们这样的友谊，十多年，在这样的社会，很难得。我前妻嘛，她是我以前单位的同事，相处五个月不到就结的婚，用现在的话说我们当时属于闪婚。婚后彼此的生活习惯一点点的暴露，我跟她就是典型的不合拍，加上她比我年轻十岁，无论是思维习惯，还是生活习惯，都有很大的不同，我们之间矛盾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调和。坚持了三年，彼此都累了，就和平分手了。”
　　“没要孩子吗？”
　　“没有。”
　　“没有孩子就好的多，有孩子了总有好多牵绊。”
　　“她年纪小，说不着急要。我觉得两人老是磨合不好，也没计划要。的确是幸好没孩子。”
　　贺伶俐忽然叹口气：“婚姻啊，真是个学问。”
　　“小燕说你女儿都快十岁了？”
　　“是的。”
　　“早生孩子早享福呀！”
　　“哎，你只看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呀。我就是后悔结婚生孩子早了。像燕儿，多好，多自由！”
　　说着话，“维多利亚”西餐厅到了。也许是彭钊和贺伶俐都戴了墨镜，三人一进门，挺多人扭头看。服务员领着三人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四方的桌子，白色桌布。冷春燕和贺伶俐坐一边，彭钊坐对面，每人面前一个红色餐巾布包裹着的刀叉。一身黑色衣服红领口的服务员问要喝什么，彭钊要了可乐，贺伶俐要了橙汁，冷春燕点了白开水。
　　翻开菜单，冷春燕倒吸了一口凉气，价钱比火锅贵得多。彭钊站起身说：“我去下洗手间，你们研究下看吃什么。我不常吃西餐，不知道什么好吃。”
　　走出座位，彭钊整了整T恤领子。从后面看，彭钊身材笔挺，头发黝黑清爽。
　　贺伶俐对冷春燕说：“这个彭钊是我见过的你的男朋友中最帅的，谈吐也不错，也舍得花钱，关键工作单位好，以后发展空间大。燕儿，就是他了，好好珍惜，好好努力，别又放跑了。”
　　“你这风向转得也太快了，之前不是还各种不看好吗？”
　　“现在见着真人了，也做了交谈了。相信我，我看人还是相当准的。”
　　“好吧，我听你的。你快看看，点什么菜，我可没来过这么高档的地方，简直不自在。这上面的菜，我看着一个也不熟悉，都没吃过。”
　　“放心吧，我来，我吃过西餐，电视上也看过不少。”贺伶俐呵呵笑，“别露怯了，千万表现得像经常光顾的样子。”
　　两人翻看着菜单，回忆大学时候，老师们讲授的西餐礼仪，叽叽咕咕地笑。
　　在贺伶俐“熟门熟路”的建议下，以及服务生的强烈推荐下，三个人都点了澳洲牛排，七分熟，肉中间还是血红色。硬着头皮吃完，冷春燕笑道：“哎呀妈呀，我们小时候一犯事，我老爹就说他一整天都感觉像吃了块生肉，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贺伶俐丢下刀叉，把餐巾布擦了嘴，也笑道：“真心难吃。”
　　冷春燕一激动，张口就来：“死要面子活受罪呀，吃火锅就好了！”
　　贺伶俐在桌子底下捏了冷春燕一把，春燕立马低了头，红了脸。
　　彭钊道：“主要是我好面子，总觉得难得请两位美女吃一回，小燕知道我，但是小贺，——我这样叫你可以吧？我看着怎么也比你大好几岁呀，反正我比小燕大三岁——咱们是第一次见面，你是小燕最好的朋友，我当然希望给你留个好印象。我真的很少吃西餐，不知道七分熟是这样啊。”
　　“下次来点九分熟。”贺伶俐说道，三人都笑。
　　吃过饭，三人去逛了街，贺伶俐说要给女儿买裙子。彭钊自然的牵起冷春燕的手，春燕激动得，忽然不知道身在何处，一个星期以来，心心念念的英语培训好像忽然之间都不重要了。一圈逛下来，贺伶俐还是回到第一家买看中的那条公主裙，彭钊抢着付钱。
　　送完贺伶俐回家，冷春燕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彭钊的侧脸真好看，晃过的金黄灯光打到他的钛合金眼镜上，有种恬静而明亮的美。冷春燕看他一眼，赶紧转头看车前，真诚地道：“今天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他没看她，牵起她的手，说：“小燕，我今天真高兴，你高兴吗？”
　　“嗯，高兴。”
　　“我是真羡慕你跟贺伶俐的感情呀，十四年了，是吧？”
　　“是啊，我们大学是同班同学，一直住同一宿舍，大三大四还是上下铺。”说起过去的事，冷春燕兴致很高，神采奕奕，“怎么说呢，我们第一堂课认识之后，就一直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一起逛街。她在我面前是透明人，我在她面前也是透明人。我遇到坎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伶俐。伶俐很会安慰人……”
　　“看得出来，很温柔的女孩子，很贴心的样子。”
　　“是的，她当时是我们班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毕业会餐上，大家都喝醉了，男同学们都吐露了真心话，都评她为我们班第一美女，好几个还暗恋她；女同学们也承认，既妒忌她又喜欢她。”
　　“这么多同学，就你跟她最好，你肯定也有特别的一面。”
　　“我各方面都不行。我就是爱学习，哈哈，成绩好一点。她人漂亮，我长相普通，我不妒忌她，她也不看低我。相处时间越久，大家相互帮助，相互安慰的越多，一起开心，一起伤怀，到所有人都散了，就剩下我跟她了。”
　　“是挺难得。”
　　“哈哈，我们是不是太感性，太矫情了？”
　　“没有，我很羡慕你们。我吧，虽然说上天眷顾，让我考进了一个还不错的单位，但是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家人朋友都在下面的小县城里，到这边后认识的基本都是同事，同事之间很少能成为朋友的，多多少少总有些利益关系。而且，这大城市的人，真是淡漠的很，邻里之间基本不知道谁是谁，所谓的朋友，别看笑眯眯的，其实谁也走不进谁的内心。大家都戴着面具生活。有时候感觉累，也孤独。我基本上每个周末都回县城老家。”
　　“你会把家人接进城来吗？”
　　“会，但不是现在。我现在还什么都没有。至少得结婚，有个房子，他们上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当然买房不是问题，我把县城里的房子卖了，多少再凑点，就可以在这里买个不错的。”
　　冷春燕想说那就赶紧结婚买房，又怕彭钊觉得她上赶着要嫁给他，干脆缄口不言。思绪却已经飞到未来他们一起买房，跟他父母相处的各种画面中。她期待着彭钊第二天的约会邀请，可是直到送她到小区门口，他都没开口，甚至没有下车送她进小区大门，反而是她看着他的车开远。之前的牵手，“咱们小燕”，都像昨日烟云，消散了。一切又回归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