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岛，风狂吹》却思慢

3、03动容的风

　　林本独自一人背着小提琴去了。
　　等候了一整天，别人都是整个家庭出动，就她一个人独自坐着。
　　微微弯曲的脊背上有明显的骨头突出，瘦得惊人。林纾从不在钱的问题上短少她。可林本总是忘了要吃东西。长久的习惯，忍忍就不饿了。
　　对面的镜子里是她身周的简单倒影。一把琴，一小袋换洗的衣物。
　　这就是她身上所有的家当。
　　林纾竟然也不愿意要她了。林本后知后觉地伤心。
　　但她没有立场要求林纾对她好，因为她从来不愿意放开心怀接受他。他愿意搭理她，愿意对她好。都是来源于血缘，没有这血缘，她便谁也不是。他永远不会去欣赏她，试图了解她，接纳她。他欣赏接纳的永远是流有他血液的女儿林本，而不是演奏者林本。而且如果她放开心怀去接受他，就等于背弃了她的母亲。在林纾接受第二人成为他的妻子之后，苏青与他就永远成为了陌生人，而不是一家人。
　　苏青只有林本一个亲人，林本不能令苏青失去她。无论这个念头要她披荆斩棘伤害多少人。
　　林本想要让自己泪流满面，她可以试着旁若无人，但始终没有眼泪。
　　她羡慕那些泪腺发达的人，这样别人就可以对她的痛苦一目了然。这是她矛盾的地方，她渴望被人理解被人温暖，却不想要别人的可怜。
　　她的号码在最后一个，考官里面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是云城，他是深受师长信任喜爱的学生。
　　她对他视若无睹，云城并不吃惊，早已明白她出现在此的缘由。
　　面试出考题的老师有许多位，正襟危坐地看着林本。
　　林本再一次觉得血液沸腾，耳鸣，心悸，脑中盲音，间接性颤动。好像病人发作，叫旁人心惊胆战。
　　她对这种感觉既熟悉又惊恐万分，但她无能为力。

　　卓别林在年少的时候帮助技穷的母亲挽回了事业，而林本自荐，却差点毁了苏青好不容易找来的工作。
　　那是一次高级的宴会，林本排练了许多次，没有一次不好。
　　但登场开始后出了问题。苏青不得不临时将林本换下，自己登场。
　　苏青在上面动情地表演，吸引了来宾的注意力，让人无暇疑问原本安排的儿童节目怎么没有后续。场后的林本被项目经理指着鼻子骂，对方脾气火爆，话语非常难听。
　　这是报酬高昂的后遗症，对方总以为自己可以把别人像奴才一样谩骂使唤。
　　林本受惊高烧几天，每每梦见那人刻薄的、厚厚的嘴唇，尖锐憎恶的眼神，只觉得是世界末日。阴暗的，压抑而来的狂潮。她看见世界在她头顶坍塌，被折叠压缩，而她无力挣脱，被用力地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苏青想办法改善，但林本的情况越发糟糕。
　　苏青面色吃惊而痛苦，但极力安慰她，“不怕。这样的表演多而劳累身体，听别人要求会失去自己的意志，会浪费你的天赋，影响你的未来。以后不要在这种不合适的地方浪费时间。”
　　林本问她，“那你的未来呢？”
　　苏青突然神情黯然，看着自己的手，默默地，“我已没有未来了。”
　　林本好像看到当年，苏青在林纾面前跪着哭泣，满面泪水。换来的是林纾的不屑一顾。
　　又好像回到了林纾再一次结婚送来请帖时。林本刚学会了一曲帕格尼尼的练习曲。苏青开心得要疯了。林本令她有多惊艳，她就有多自豪。
　　但这封信令她迅速跌落谷底。她瘫坐在地上，无声流泪。林本走近她，她便抱着林本，声音空洞，“本。我没有人要了。本。我再也没有家了。本。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是这样的。”
　　林纾再婚，将苏青心中残余的念想彻底斩断。
　　她对他余情未了，他却转身投入了全新的生活。
　　林本拼命摇头。她还有她。
　　但苏青声音绝望，“你不同，他的心里永远有你。他的家永远有你的位置……但是本，我与你，是不同的。”

　　断断续续，不能入耳，林本不服气，欲要坚持，但一首曲子没有完成就被摆手叫停。考官面容不快且不满，觉得被林本欺骗了。他们破格给林本面试资格，是为了人才，而不是骗子。
　　云城面上了然，早已知道了会是这结果。
　　但最终结果是很好的。
　　林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但一个中年男人从面试室里走出来，拦住她。“不介意的话，希望能占用你一两分钟时间。”
　　林本余光看见云城正好开了那门，欲要出来，但见了这个男人背影，一笑，对林本握了握拳，充满力量的加油。
　　那个男人也注意到了。同时也发觉了林本的处境。又说，“十五分钟。或许我又能给你一个希望。”
　　林本问，“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不认识我？因为……别人会给我面子。也会跟着赞同你。”男人又说，“我能感受到你的天赋，曲子已经成型了，但没有演奏完就太可惜了。”
　　虽然停顿得频繁，声音也似乎歇斯底里，但手指跳跃的素质和乐感，是出众惊人的。
　　林本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但又实在很怕，她能从那个满是陌生人的面试房间镇定地走出，已经花费了她极大的力气，去保留最后的尊严。她没办法再次接受别人的否定。“但我……”
　　对面的人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声音也轻缓而叫人舒适。他是善解人意的。“你可以只给我一个人演奏。”
　　林本松了一口气。
　　他带她去了一个空教室。
　　尽管已经身心疲惫。但不可思议地，林本还能正常水准演奏。
　　男人沉静的双眸透着淡淡的喜悦，紧盯着林本不放。“我决定破格录取你，但你身上有很大的瑕疵，你必须接受我的指导。”
　　林本惊讶至极，虽然直觉告诉她不能信，但她还是声音雀跃地问，“你能医好我的病？”
　　“当然。”这个男人文雅地回答她，“我是何因，也曾经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但最终她被我矫正了。你不知道我，但或许听过她的名字。她叫顾一原。”

　　林纾到底后悔了。第二天就追来了。第三天就在云城的帮助下再次见到林本。
　　何因让林本与他同住，林本没有钱住宾馆，就同意了。因为她绝不愿意再与云城有任何的牵扯。
　　何因是一个已婚男人，但并不与自己的家庭长期住在一块，有自己的公寓。
　　林纾当着何因的面，拉着林本上下看，问，“他有没有对你过分？”
　　何因很能忍耐，不会因此变色。也没有因此惧怕惹上绯闻而放弃对林本的承诺。而且还风度翩翩地留空间给父女俩。
　　林纾执意要带林本回家，但林本甩开他的手，十分抗拒。
　　林纾便骂她，“你什么脑子。人家跟你无亲无故，凭什么对你好？”
　　林本气得脸色发白，“别把每个人想得那么龌龊差劲。我会拉小提琴，比我厉害的同龄段世上根本没有。人家凭什么看不起我？我同意跟着他学是看得起他。”
　　说话的方式和内容跟苏青一模一样。林纾听到这话，绝望得整个人都无力了。
　　林本被他的表情刺伤，抿着嘴，说着，“你就当从头至尾没有我这个小孩。你完全可以再要一个小孩。”
　　林纾至今一直只有林本一个孩子。他的第二任妻子张宁无法改变他的意志。
　　林纾皱着眉头，“这话谁对你说的？你宁姨？”
　　林本回答他，“我有眼睛，自己会看。”
　　林纾肯定是被这个话题刺痛了。他此次离开得轻易。第二天又来，避着何因给了林本一把易携带的小刀。语气疲惫，“我的事情你不用管。不要被人欺负了，要学会保护自己。无论你有了什么事，爸爸都会替你挡着。”
　　他说完转身要离开，林本忽然不舍。
　　于是她说了一句软话。“我知道你嫌我笨。但我只会一样东西，也只能企图在这条路上成功。我也想要人生价值，即使这在你眼中没有任何价值。”
　　林纾默默地听完林本的话，犹豫着，最后说，“你母亲其实也并不赞同你成为一个演奏家，本，别人不知情，但你自己难道还不明白？你不合适，你只是在浪费正确的时间做错误的事情。”
　　林本怎么会轻易被说服。她知道人要惜福。有的人很平庸，什么都做不好。所以只要一生顺遂安康就是圆满人生。而林本有天赋，叫她就此放弃自己的潜能和快乐却去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她做不到。她不愿意白白浪费自己。
　　“所以，我一直知道你觉得我太笨了。”

　　何因是深不可测的。
　　他在音乐中具有大局观，他的理念，要求林本绝对不能局限于小提琴这一领域。交响乐团中各个乐器的演奏特点，优或劣。各个组合之间，超越了本身，又增加了怎样的表现力。
　　而林本如何在小提琴已知的演奏技巧中，开阔她所能需要的表现方式。
　　林本在何因身边成长，往往会忽视了时光的流逝。
　　因为她无法在舞台人群前演奏，所以何因的单独教育便成为最合适的教习。他虽然不演奏，但善于点拨、分析，和语言艺术的他，却是一个令人折服的老师。
　　但何因虽然温和，可是林本就是无法全然信任他，她总会下意识质疑他。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不可调和。
　　何因说，“林本，请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林本不觉得自己在原地踏步，她自从离开苏青后，再没有接受过高水平的指导，她从何因这里学习到太多的东西。
　　林本拿出她惯会的那一招。面容沉静，声音镇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何因并不与林本耍花招，直言，“你必须接纳我。比相信你自己还要相信我。而不是一再戒备戒备。”
　　但林本无动于衷，她明白何因不可能这样快放弃她。他面对她时，那种语言不能表达清楚的赞美，已经清楚地告知本，他对她的才能和表现有多么地惊艳，而他又是多么渴望改造创造她。
　　林本甚至错觉，何因不可能放弃她。
　　云城对林本的境遇，感觉上是非常矛盾的。
　　通过云城，林本才知道。何因来自于一个鼎盛的音乐世家，地位超然。二十年前便是全国令人惊叹的古典乐界另类的第一人。
　　被尊称为‘创造大师’。
　　顾一原是他第一个成名代表作。
　　经他指导的演奏者都登上了艺术的最高殿堂，受世人敬仰。理所当然，他在瑾市音大中的话语权也无人能敌。
　　另类的原因是，何因只指导，不演奏。当然，他对林本的说法是，“年纪很大的时候才开始学习，手指和身体的协调已经达不到出色的境界，索性不再奢望自己演奏。”
　　但林本不信他，因为高深的造诣，是要在大量长期的锻炼中才蜕变出。
　　只有不断练习，达到了乐器的极限，不断思考，才能突破极限，以各种逼近极限的方式组合去演奏。
　　何因能让林本毫不质疑地敬佩，凭借的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两招。

　　林本觉得何因对她隐瞒，所以只能从其他地方去寻找答案。“为什么他自己不演奏？”林本对云城的迷恋渐渐浅淡。
　　大概是她无法接受云城并不是第一重视她这种事实，所以她无法全心意地放纵自己去追逐。但她依旧与云城保持联系，尽管何因对此表现了明显的反感。可只要云城愿意，他便能够令女人难以拒绝他。何况是还是女孩的林本。
　　云城的声音有些低很惋惜，“听说他以前也十分厉害，听过的人无一不如痴如醉数日。但后来手被人弄伤了。而且他从不喜欢录音，你可以想象有多少人因此失望。”
　　林本无法想象一旦自己失去了自己的手，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拉琴。
　　那对于她而言，肯定是世界末日，比死亡还要痛苦。
　　她没法再多活一秒钟。
　　何因察觉了林本态度的宽和，知道原因之后，他便拿云城毕业后是否能到瑾市爱乐乐团中工作的事情，阻止云城与林本见面。
　　云城并没有理会这种威胁。还笑着将这件事与林本说了。
　　林本的确天真。她自以为正义地质疑了何因。
　　何因当时在阅读乐谱，他的记忆力超群且惊人。各个名家的作品他都默记于心中，即使是无比庞大复杂的交响谱，对他而言也不会是例外。
　　他扭头问林本，“叶云城除了脸，马马虎虎的音乐天赋外。最出色的难道不是搬弄女人为他出头这种本事？”
　　云城的脸的确叫人无法抗拒。
　　林本并没有被这种羞辱影响到，她说，“我并没有因为云城是我的朋友就要求你和善地对待他。但你因为个人喜恶去决定一个人的未来，难道就很出色吗？”
　　“世界上如叶云城这样的人多不胜数，所以他们只能耍心机才能脱颖而出。本，我对你的偏爱并不能代表所有人的观点。你就是替他们出头的傻瓜。你说我不公正，难道他的家世会让我没有顾忌？如果他真的有才能，又有谁能阻止他入驻瑾乐？又有谁能阻止他成为令人敬仰的指挥。”何因面容依旧平淡。“只是本……任何一个有野心的指挥，都会渴望一个无比契合的首席。叶云城为什么要把我与他之间的事情告诉你？你是可以成为他的首席，但是，你自己思考。你人生的高点，仅仅是成为叶云城的首席吗？最起码我对你的期待不是这样的。”
　　叶家也是古典乐界的中间砥柱。七大著名的音乐世家之一。
　　常人所未有的音乐修养，也是林本高看云城，与云城合得来的原因之一。
　　林本当然不仅仅只是想当个乐团的首席。这时候的她，十分自信，比任何人都更有野心。
　　她回答何因，“我是不想仅仅只是云城的首席。但他人生的高点也不仅仅只是瑾乐的指挥。绝不仅仅只是国内的顶尖。他想站立的高度，超过了你的想象。他绝不会因此想拉我下水，阻止我的进一步前进。他不是这样笨的人。我知道你很自得你能治疗我的病。但这并不包括我的脑子。”
　　但何因只是摇头，“本。我很失望。我对你没有任何进展。因为你恶化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所以我对你而言，便从来就只有恶意。”

　　这次对话，林本和何因没有告知任何人。
　　林本不觉得自己在这一场对话中获得了胜利。相反地。她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盲目了。
　　她分不清人与人。
　　她为自己产生了这种念头而痛苦，她质疑她的朋友。她对待朋友的态度变得不忠诚了。
　　林本知道何因才是最终的胜利者。他改变了她。起码他的说辞，可以超越林本的认知限界，林本无法坚定自己的观点。
　　林本本能地感到了危险。若是她的思想和意志被何因改造，那最终的她，是她自己期望的自己，还是何因期望的林本？
　　但何因对她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这又令林本感到迷茫。
　　云城对她却越发亲密。他以前不会与人亲密地接触，但现在会摸林本的头。会关照她是否衣暖食饱，何因对她是否规规矩矩。他似乎和林纾一样，对何因都有异常的抵触心理。即使他对何因怀有对成功者的敬畏。

　　林本即将十五岁的跨年春节就要来临。
　　林纾打电话到瑾市，要接林本回家过年。
　　林本嘴上不乐意，但心里还是安心的。她还有一个可以过年的地方，而不是无处可去。
　　何因并没有不赞同。他的年纪与林纾差不多。非常温和而耐心地关照林本不要放松练习，但又要求林本有空多出去走走游玩，放松她心中的那一根弦。
　　然后他不经意问，“本。你母亲也与你一起吗？”
　　林本摇头，“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的声音压抑。
　　何因一愣，问。“要帮忙找吗？”
　　林本迟疑着，摇头，“她可能不愿意再见我。”
　　何因却不赞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