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岛，风狂吹》却思慢

2、02存在的意念

　　林本的身世没有半分曲折，但父母散得太早。离婚协议，一张单薄的纸，将两个原本亲密无间的人重新变回了陌生人。
　　不可否认林本的母亲苏青是很爱林纾的。
　　可林纾精明，通人情世故，许多盘算都掩埋在心中，一旦到了临界点就是再也不可挽回的局面。
　　天真的女子，并不明白枕边人的想法。日复一日地忠实于自己的想法，按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子，直至林纾提出离婚的要求，她才吃惊。
　　苏青是很有才气的，苏家也是音乐世家的分支。但因为诸多原因，到了苏青这一代，已是族人零落。
　　苏青三次获得国内比赛的第一名，但并不出名。
　　风格不明显，运气也不好，不到一年间就出现一个可以超越她的同辈，随即冲出国界，获得多项国际性大奖的第一。技艺含量虽不相上下，可尖锐而空灵，叫人侧目。而且长相也美，不似苏青那般除了琴艺便样样平凡。
　　那便是顾一原，顾森的母亲
　　浑身充满了寥淡却炽热、清冷又热烈的气息，又似男子般倔强不肯屈服。
　　矛盾无比。男人们却都爱好这样的女人，世人也更喜欢关注有争议性的人物。
　　苏青很快就陨灭了。流连在国内大大小小的演奏场所沙龙，她长相平凡，演奏技艺完美却没有特色，没有让人过耳不忘的能力。而且脾气也十分执拗，不肯去低头乞求别人的施舍。
　　有钱的人不一定识货，不会去捧她赞助她；没有钱的人没有机会听她演奏，也没有能力去帮助她。
　　苏青只能表现出不后悔。她对林本说，“本，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活法，没完没了的酒精，没完没了的烟蒂。刺激。爆破。毁灭。生与死的边缘。恳求造物主给予感动世人的灵感。我问自己，如果这样是出名的后果，这就是所谓的艺术灵魂。我是不愿意承受的。”
　　出名是一种命。
　　宿命。
　　没有离居于大众的、生来就有的个性，就无法保持公众长期的新鲜和好奇感。
　　但这样的人通常内心焦躁敏感孤单不安，好的东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坏的东西却目光如炬见微识著，好的东西像沙上写字一样轻易可以抹灭，坏的东西却像石中刻字一样铭记在心，因此活得很辛苦。
　　顾一原不似苏青的那般甘于平凡的软弱。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孤单。
　　但苏青也不是贤妻良母的人选。虽也时常演出贴补日常花费，但赚的钱远不及花的钱多。爱好精致而奢华的东西，不管适不适用，并将这一坏习惯完整地过渡到林本身上。
　　糟糕的是，苏青非常自命不凡，她从不懂得低头去看世间，去看普通人。即使她已经逐渐沦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她从不会去承认这一点。

　　苏青认识林纾，是在林纾家乡的田野。
　　蓝天，白云。绿野，清风，艳阳。浓郁花香，纤美少年。
　　她被致命般地吸引了。
　　当时少年家贫却质美，比最优美的曲子还迫人心魂。
　　女人对这样的男人其实无法不心动。
　　林纾其实也后悔，若是再晚三年认识彼此，他的心性更加成熟一些，他必不会被苏青打动，甚至娶她，因为两个人是那样的不合适。
　　苏青生性幼稚可笑。爱好文雅，花钱如流水，却鄙弃铜臭，厌恶商人，视他们为堕落的群体。而林纾生长于困苦，极度厌恶贫穷，立志于过好日子，富足舒适一生。教书匠也算是与雅字沾边。但林纾最后决定下海，要卖东西，变成商人，要一分一毫地去掏别人的口袋来富足自己。
　　有差异便有矛盾，林纾不爱在小事件计较，也不多嘴这些。但原则上的分歧却是忍无可忍。
　　林纾为人可靠机敏，很快便风声水起。他开始应酬，第一次开口要求苏青陪同，苏青视此为向他人乞怜卖笑，认为遭到了林纾的背叛和羞辱，因为他该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希望怎样地生活，拥有怎样的尊严。
　　贫穷没关系，但她实在厌恶在别人面前低头。于是，她大怒着拒绝。
　　往后林纾便从不再在苏青面前提及这些。
　　苏青逐渐孤单，林纾常有应酬，极少回家，而且越发威严，回家后也是疲倦得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唯一令他破例的是林本。他的骨与血。他一生奋斗的继承者。他对林本的喜爱，有时甚至会叫苏青嫉妒不已。又庆幸不已。
　　林纾在很少的时间里会抱着林本静静地听歌，看风景，闻花香。他不喜欢苏青逼迫林本学琴，这不是他对女儿未来的期望。但他没有时间去管教林本，为了给林本和家庭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林纾更没办法去花费时间陪伴林本，何况他知道苏青拥有多么傲人的才华。林本能继承母亲的某些特质，也并非完全不可。所以他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他喜欢通俗的音乐，励志的，向上的，令人重生希望。他会给林本听这种苏青认为俗气的音乐，而且只能避着苏青才能这样做。
　　令林本始终不能忘记关于父亲的一段回忆是，很小时候有一次她摔伤了腿。没有流血，但一大块淤青。林本泫然欲泣，林纾抱着她到窗边，说，“本，闻闻花香，世界上有比疼痛更吸引人的东西，那是美好。”

　　林纾并没有看出职业与职业之间的高低贵贱，也不理解苏青为何总是那样暴怒，但无论对方是否觉得自己的职业是她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委屈和忍耐。离婚一事已经势在必行。
　　并不是愿意改变自己的女子，林纾也不曾要求她改变。
　　苏青茫然而固执地请求林纾不要离开她。所用手段卑微而软弱，令人同情。
　　她流泪，跪地，将尊严弃于脑后。
　　但林纾视而不见，执意不肯，他已厌倦了苏青以及有她的生活。他对她再没有任何的兴趣，也再没有任何的包容心。
　　林本那年五岁。
　　父亲忙于事业，母亲虽然在练琴一事上非常严厉，但其他时刻温和而溺爱。
　　其中并非不好抉择，况且母亲请求父亲不要离开的神情那样可怜，令她心生同情。
　　苏青什么也不要，只要林本，就愿意离婚。
　　林纾却不肯，他只一个孩子，并不愿意骨肉相离，他宁愿给苏青数额巨大的赡养费。
　　但林本执意要跟着苏青，无论林纾怎样哄，她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意志。
　　林纾最终大怒，认为这是苏青的诡计。
　　而他绝不可能在一个女人身上犯第二次错误，也绝不愿意让生命再次因为妥协而陷入混沌。于是他签了字就走人。也依照合约，一分钱也没有给苏青。
　　苏青什么东西也没拿，就带着林本去往陌生的城市。就是瑾市。
　　七年之后，林本被送回到林纾身边，苏青生活潦倒，已经无力抚养她了。
　　苏青的无力抚养，是弹尽粮绝的无奈之举。

　　林本的面色苍白，十二岁的年纪还像十岁左右的孩子一样，皮肤是不健康的浮肿，又瘦又小。眼神戒备而敌视。
　　林纾去车站接林本，面色冷淡，看着林本，用斜睨的眼神，好像她只是一条招人遗弃的小狗。
　　新家对林本而言，也是陌生的。大理石的地面，舒适软绵的沙发。
　　严厉的父亲，冷漠的继母。
　　家的气氛浓厚，但对林本无法入心，对她而言，这里是冰冷的，没有情调，自己是这栋房子的一个不受欢迎的住客，随时面临迁移。
　　没有在瑾市出租房中，印有古典花纹的脏旧木质地板，二手市场淘来的廉价木质家具，墙上没有雏菊的贴纸，灯不是昏黄的小吊灯，而是珠光宝气的大坠。空气中是人工合成的香气，而不是苏青特地养殖花草的清甜。大街上冷硬的沥青水泥，不是年份悠久的石板路。
　　新城和旧城。
　　新人和旧人。
　　林本并不愿意离开母亲，但是如果她不离开，她们两个就只有饿死的下场。
　　苏青一人自保尚且自足宽裕，但再加林本和林本所需的巨额治疗费，就无论如何也力所不及。
　　苏青只是送了林本上去白市的火车，她不愿意再见林纾，更不愿意见新人笑。
　　林纾在离婚后的第三年又结婚了，对象是青梅竹马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寄了邀请函给苏青母女，也不知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林纾的意思。
　　苏青气急，直接点了打火机把信给烧掉了。

　　林本寻着记忆去看两年前居住的房子，房东还认得她，指着小院子里面的一排盆栽茉莉。开得颓败，洁白的花朵憔悴成干涸的一小团，干燥且没有水分，最好的季节早已过了。
　　“这是你母亲搬走时送我的，开得很好看，也很香。”女房东拉着林本的手，亲切地絮叨着。眼神很温暖，却怜悯得厉害。苏青母女在她这里租房几年，她知道那个文雅的女人时常赶场演出，而她的女儿不爱讲话，有的时候你会错觉这个小女孩除了自闭、抑郁和交流障碍之外，智商也有问题。学校老师总是试图过来与苏青讲道理，林本的成绩非常差，因为整日练琴而在课业上从未用心。房东会好心地帮忙接待老师，讲好话讲可怜的话，惹起对方对林本的同情。避免林本被留级甚至是退学。而苏青尽力筹钱带林本去看价格高昂的心理医生，用价格昂贵的药。
　　这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惯有的毛病。爱心泛滥，一腔好意。但不懂得掩饰和合适的尊重。
　　林本很讨厌‘可怜’这个词。只能用冷淡的神态维持自己可笑的尊严。
　　她小声地说，“但我来的不是时候。”
　　女房东叹息一声，温和地，“对的，如果七月来，时节正好。”
　　苏青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近两年来，林本未与她联系，她也从不来电话信封。
　　林本还记得离别时候，那个相濡以沫的拥抱，母亲的气息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过。

　　林本的借口根本经不起推敲，回家之后，便是林纾的不满。
　　幸好是当天来回。
　　地点是瑾市，也被知晓了。
　　林纾神情略微凝重，这已经是他极力掩饰后的成果，林本有察觉，但也假装不知。
　　林纾问，“你去见谁了。”
　　那种紧张的气息无法忽略。
　　但林本的确没有找到苏青。
　　林本回答他，“见叶云城。”只回答了一半，但初衷的确是见云城。
　　林纾眉头顿时松了，然后又凑紧，“你的学业为重，已落后别人许多……”，林本能上高中，也是他特地抽空为她补习。林纾逐渐不说话了，女儿的脸带着疲倦和懈怠，让他很有拥抱对方一下的冲动，但是最终没有施行。
　　这次没有，日后就更不会有机会。

　　林纾花了大价钱送林本上非常昂贵的名牌学校。
　　林本的普通学业完全不行，林纾曾经是优等生佼佼者，将心比心地也一直非常关注，在家若见面，每每必定提起课业。也经常与学校老师通话，每个家长会必至。
　　老师的反馈只有不够努力之类的，成绩始终上不去。
　　林纾少年聪颖，林本的高中入学考试便是在他辅助下顺利通过的。所以，他从不会认为是林本智商有问题。于是他不禁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引导性地问，“也还是因为基础太差了？”
　　对面的老师也不住点头，“是差了一些，按着普通学生的学习强度来说，肯定跟不上。课后还要督促，要多花一些时间。”说着说着又不禁多了一些怒气，“上课从不认真听讲的，课本翻开一看，都是默写的曲子线谱，几乎没有笔记。也从不提问，也不与周围的同学交流……”说着说着看见了林纾面色冷峻，才觉得过了头，又缓和了语气，“……看样子是要考艺大，但文化分也是要占比重的，这个样子，明年夏天的升级高二的考试……要是实在跟不上，恐怕高一要重念一回……而且实在很不合群，家长要多多去开导……”
　　林本出生便有心理疾病，治疗多年终于有成效，虽未痊愈，但她不允许林纾将自己的问题当成特殊情况报告给学校，她向他保证她会好好的。
　　可事情的结果与林本承诺的不同。林纾只剩下怒气。
　　为什么当初要离开真正会为你好的人？
　　为什么现在要浪费自己的时间不知悔改？
　　父女之间为此常常怒目相对。
　　最终只剩下林本心烦倦厌的结果，她一句话也不愿意跟林纾多讲。
　　她总是安静，林纾总是压制不住愤怒。
　　长期不与自己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现在依靠着林纾，瞬间轻易而来的一切，让她觉得是与母亲不再往来的，所谓的父亲的回报。
　　但这太卑下了，让她觉得自己是在乞求着别人的施舍而生活，若因此便要对对方言听计从，那就没有自尊。

　　瑾市音乐大学自主招生，学校老师打来电话，才刚刚高一的林本竟被邀请去面试，时间近日就是，机会难得，通知他不要让林本错过了时间。
　　林纾不禁愕然。
　　林纾不喜林本以音乐为出路，希望她读个普通的大学，然后安稳地生活下去。
　　放下手头事务回家，只听见妻子的答案，“她刚刚往车站去，你知道的，我没有立场管教她。”
　　是没有立场，还是不情愿，林纾没有去苛求。
　　他的妻子不会把林本当成亲生的孩子。林本的心中永远也只有一个母亲。
　　林纾刚刚好在车站拦住了林本，但结果糟糕。
　　林本花了他给的生活费，租用了价格高昂的设备，购买了高质量的录音带。录制了她的演奏。然后送到瑾市音大，毛遂自荐。
　　才一次，她就成功了。
　　“我只会越来越像我妈，你改变不了我。”
　　林本说出这话的时候，林纾唯余冷笑。“苏青她给过你什么？是她喜怒不定，为了莫须有的原因苛责虐待自己，才让你一出生就跟正常的小孩不一样。跟着她，你就不可能长得像现在这样漂亮、干净。你扪心自问还记得刚回来时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吗！”
　　林本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那样狼狈的自己。
　　在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世界是冷漠没有色彩的。
　　没有她出生至今一直相伴的母亲，她举止无措，甚至忘记要怎样走路。
　　而林纾就在不远处，目光冰冷地看着她用着幼稚步伐内心忐忑地靠近他。

　　林本明白林纾没有苛待亏待她。但她总是忍不住想，她不喜欢这样的人，她喜欢温柔对待她的人。她讨厌那些恨铁不成钢的大道理。她讨厌那些刀子嘴豆腐心的借口。
　　她只喜欢温暖的事物。
　　林本一下子就激愤起来，“她几乎愿意把命都给我。她那么拼命地工作……努力养我。你不会明白她的内疚和巨大的努力弥补，没有她，我现在就会是个连说话都不会的笨小孩。我骄傲什么，我喜欢什么？你连最简单的支持也不曾有，只有脏兮兮的钱和自以为是。”林本这样说得坦然，心里也毫无愧疚。
　　林纾突然间觉得内心寒冷，几乎把他冻烂了，林本不愿意看见他的好意，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个笑话。于是为了自尊，于是为了保留最后的颜面，只能冰冷地回复林本，“你和她一样无药可救，而且从不愿回头看自己。我又凭什么奢望你回头看我？你又何必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