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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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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以未名为名,在春日的夕晖下沉敛着一盌彩霞,宁静自谦的样子,却已然是天下扬名,只有她润泽过的学子,贴在她的柔波上,才能听见那翻卷在冲和之下的虎啸龙吟。
“这军阀的政府实在是无耻之尤!”
一颗石子突然跳跃在如镜的湖面上,轻灵地旋转一翻,最终还是没了踪影。有人轻轻笑道:“看你这样子,和这石头发什么火儿?”
“任坚!我能不发火么?我们的同胞在前线当这些帝国主义的炮灰,而今他们获得了自己的猎物,却胆敢拒绝我们的正当的要求,还要把德国鬼子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东洋小丑!是可忍,孰不可忍?!”
任坚短暂的沉默了一下,自和谈被拒,中国上上下下早已是一骗沸腾,尤其是大学里的学生,四处搭台子演讲,个个怒发上指冲冠。他轻轻地咬了下嘴唇,终是道:“秀才造饭,十年不成。我们这些学生一阵瞎胡闹,又有什么用?”
“学生,学生又如何?!抱道忤时,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么?你看我四万万同胞,还有多少人在做酣睡不醒的东亚病夫?我们读书人不去叫醒他们,谁去叫醒他们?是,我们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可是你记得我们去年去唐山看那些工人的情形么?何忍就这样坐着不去奔走呼号?!”
“哈哈,子期兄不愧是北大国学系的第一号‘古文迷’,出口就是圣人之言,再要讨论下去,只怕要说出‘君子不器’的话了!”
夏钟轻轻地抽了一下嘴角,他痴迷古文,想的是学而优则仕,骨子里还自负几分风流。是什么时候起,他是如此激进了?来人也看出几分尴尬来,忙岔开道:“今儿晚上大学里想请个做演讲的同学,夏兄,可愿意来?”
来,为什么不来?他觉得自己一身都是难以宣泄的激情,热血沸腾得无法安坐片时。他感到了燃烧生命的快感,整个讲堂里的学生都在躁动着青春的力量。手紧张得握成拳头,挥向天空,嘶哑着嗓子高呼:“我们要不做亡国奴,就要外争国权、内惩国贼。我们要求□□拒绝在和约上签字。我们要亢议,要用实际行动反对帝国主义!”
都沉醉在自己青春的光华里,接二连三的,都是演讲!呐喊的叩号震天动地。5月4日,他们要去宣泄青春的洪流!一夜里,人不寐。
虽然是五月,侵晓也是稀薄的寒意。连清双手勒住腰,练习着运起那丹田里一股暖流,稚嫩而轻灵的嗓音随风飘漾在空气里,和轻薄柳絮一样,绵绵无竭。陶然亭畔,都是和她一样,希望在方圆咫尺的舞台上恣意纵扬一次人生的小优伶。不知道是哪家班子里的小男童,尽着最大的努力,让生涩的嗓音里多一分沧海桑田的老道: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 …”
雷动的呐喊,舞动的标语漫天而来,却不是“司马发来的兵”!
“又是学生在闹啊!”原来乱纷纷的生命,不独是戏子在台上闹,大家都在闹。也暗自舒了口气,为了免得惹事,早课就是草草收场。连清因这跟着她们姊妹的人不放心自己又跑,自来回去时先就去牵着他的手。一边一个,不料北京的大学生是全军出动,潮水般涌来,大街小巷,也不知何时,都流动着方刚的血性。
到了市区里,几是寸步难行,维持秩序,荷枪实弹的黑衣巡警也来了。拉洋车的,唱大鼓的,做小买卖的,好奇地看着红绿的纸条天女散花儿似的纷纷而来。街角巷口处,也有踩在木箱子上的学生。
阿发已经吓得满头都是汗,只是挈了连梦连清往前走,却是比肩继踵,走哪儿都是被人推搡着-----洪流的力量。连清被他拽得手上生痛,手心儿里也腻起一层滑腻的汗,几次想抽出来,到底还是算了。看着阿发没头苍蝇似的被人逼着乱钻,连梦早是哭了起来。又有起哄的小贩,大略是没见过这些儿新派的玩意儿,一窝蜂望一处演讲台子边儿挤去,三个人竟被推到了前排。
还未立定脚跟儿,又是一队学生流水马龙似的从身后走过。
“外争主权,内除国贼!”
“废除二十一条!”
“拒绝在合约上签字!”
长江三叠浪似的,一叠一叠,带着回音,打在老北京儿的坚实的墙面儿上,来又去,潮打城还!
一个清道夫,趿拉着破损的黑布鞋儿,嘴里还叼着旱烟,回头看了下清一色蓝布衫子的学生,道:“这二十一条儿又是个什么玩艺儿?”
高台上的学生都愣了,一个女学生小声嘀咕道:“愚昧的民众,连亡国的二十一条都不知道!”
连清脸上也是羞愤的一红,她也不知道二十一条是什么,其实,又有谁去过问一个九岁小姑娘呢?不免往前走了一步,精着耳朵,要去听听。
蓝布衫子勾勒的人那么萧疏从容,连清要仰着头才好看得见,几乎怀疑那是一瀑清泉,奔腾而下。
“我的兄弟姐妹们… …”老吾老,幼吾幼的大同精神,先套一个近乎,然后把那屈辱的历史,城下的盟约好生演绎一遍。远处放了几声枪鸣,惊得栖在树上的鸟一霎时乱飞起来。
台子下的人慌乱起来,又想听,又怕巡捕来抓人,吃了黑枣儿,大是不划算。几乎有作兽散的危险,木箱上的学生也有了几分底气不足,原来言辞的力量并非想象的那样有力。低头都是蚁聚鸟散的芸芸众生,掏空了的绝望。
连清却没挪步子,看到台上那个大学生低头看来,突然有一种学生被老师青睐的欢悦,索性又走了几步,越发急切地看着他――却不是那天领自己回去的男子?看他又是一层窘迫,连清想也没想,就学着他的模样,高喊一句:“废除二十一条!”
纤弱的童音,也别有一种清纯的力量,惊得众人都回首去看。又有一个学生乘机高呼,人群顿时又聚拢了。
夏钟得了这鼓舞,从包里掏了一张折皱了的纸,借着扩音器,朗诵起来:
“觉悟的门前,
便是刀山剑树,
兄弟姊妹们啊,
我们开门呢?
不开门呢?
刀山剑树的那头,
便是我们朝夕希冀的地带----
光明的愉悦的地带。
兄弟姊妹们啊,
我们去呢?
不去呢?”
阿发到底不敢再去耽搁了,几乎是拖包袱似的把两个孩子就往人堆外拖。磕磕绊绊,夏钟默诵着自己早写好的词句,眼角的余光,看着连清在涌动的人流里湮没消失。突然身后一个女同学叫道:“任坚?!任坚?!你… …你去哪儿啊?”
任坚慌乱地走过,不时回头向上看去。夏钟,时娴秋和几个学生顺着他惊恐的目光望上看去,对面是一座茶楼,半下的帘子,隐隐绰绰看得见几个西装男子。其中一个打着帘子看了一会儿,见几个学生望将上来,就放下帘子,退回座中,伸手去取桌几上的茶,却伸到了水中,灼烫的开水,又惊又怒,顺手把那盖碗就往地上一带,粉身碎骨!
“呵呵,任次长也太大脾气了,来来,再给次长沏茶。”对座儿是一个戴着黑墨眼镜儿的男子,抖动着老鼠胡子,看着喘着粗气儿的任次长,轻轻一笑,看着小二将新沏的茶端了上来,欠身亲自接过,放在任次长的面前。
“来来来,呵呵,任次长,消消火儿,学生嘛!血气方刚,都这样儿!关他们几天黑房子败败火儿,哈哈,就散了!这是远从四川送来的峨嵋雪顶,你老兄可别又砸了!”
给他说的尴尬,碍着权势,任次长也只好接过来,哈哈哼哼地尝了一口!
“季伯,如何?”
“果然好茶!多谢刘大帅赐茶了!”
刘大帅笑着理了理嘴角边的胡子,道:“我就说季伯贤弟大可不必为了几个学生闹事儿弄的如此上火么!”
“是… …”
“依老朽看来,次长阁下忧心国事固然是一层,嘿嘿,只怕也有家事一层!不是老朽多嘴,现在的年轻人,可知那孝弟之义?哈,季伯贤弟,令公子可不要跟着往火坑里跳哟!宁可现在管他紧着些儿的!”
任季伯听到坐在上首的一个穿着皮袍马褂的人如此一说,脸色却是更阴暗。只用那盖子划拉着茶水默不作声!刘大帅瞧着正想打趣儿,突然楼道上“笃笃笃”一阵乱响,一个背着炮盒子的马弁冲将上来,一个立正,头上的帽子也歪了!
“你小子可有规矩没有?”大帅冷眼皱眉看着他,阴声问道。
“是…是……”
“哎呀,是什么啊是!?”
“禀告大帅!刚才您让我盯着的那几个学生和着那些学堂里游行的,去把曹老爷的宅子给…给…给烧了!”
那个危坐在上首的老头儿一听,“霍拉”一声立了起身,喝道:“什么?!”
刚收拾干净的地上,又是千峰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