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故事》十月维秋

9、 不舍

　　十年浩劫，他由大学教授变为牛鬼蛇神，饱经磨难。两眼在批斗中失去视力，双腿多次骨折，到老已无法行走，终日以轮椅代步。如今的他，一旦离开他人的照顾，便无法生活。
　　其实他完全可以逃脱这种命运。当年风声乍起，他就感觉不妙。那时学校突然宣布停课，各种革命小组一夜之间纷纷涌现，校园被数不尽的大字报包围。他在让人窒息的白纸黑字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并没有英雄气概，却有些胆小怕事。怕学生们一旦闹起来，自己小命难保，年轻的妻子也难逃厄运。
　　趁着自己还有人身自由，他暗暗叫来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一起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大家马上由陆路到他的家乡，再从那里途经香港出国。
　　不能呆下去了，所有教书的最后都要遭殃，趁路还没堵死，赶快走。他们神色凝重地对望着。
　　第二天他借口重病要回家休养，递了辞呈，带着妻子直奔家乡，仿佛晚一步便死无葬身之地似的。
　　到了家乡，他恨不能马上过境香港，然而还有几个朋友还没有下来。大家说好了要在此地聚齐一起出发的，他也只能权且住下。
　　他的家乡不过是一个沿海小镇，水陆便利，但不是个富裕的地方。因为运动刚刚开始，这里还显得很平静——相对于外面的风风雨雨，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了。
　　但他担心一日不走，自己被“打倒”只是迟早的事，心情焦躁，便日日到海边散步。
　　一天，他在海边沉思良久，一抬头，发觉已是夕阳西下时分。那时节的海水非常平静，一层一层波浪缓缓地冲击着细软的沙滩。夕阳烧红了半天天，刚刚把自己的下巴颏抵在海平线上，倒影在波浪的作用下幻化成霞红色绸缎，一漂一荡，只管躺在海水里。
　　他很熟悉这片海，他自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看着夕阳慢慢下沉，几欲落泪。
　　那天他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朋友们便来了，这时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你们好好照顾我妻子，他恳求道，我不走，或许没事……再大的事，我留下来。
　　朋友大大不解，甚至要硬逼他走。他也没说为什么，就是坚决不肯走。
　　最后，朋友们无可奈何地走了。他的妻子为了陪伴他，也留了下来。

　　他猜得没错，只是迟早的事。不久以后，他就被揪了出来，因为曾经要逃跑，而且在国外还有朋友，他是罪加一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精神和□□都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妻子不堪重负，溺水自杀。他至今不知道妻子葬在哪里，因为他不被允许见她最后一面。
　　还好他命大，身子也好，捱过了噩梦似的十年，紧接着平反，一些老朋友的帮助他成为名誉教授，好让他生活有保障（其时他已双眼全瞎，几乎无法讲课了），同乡给他过继了个女儿，让他至少有个亲人照顾。
　　他的劫难过去了，然而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也过去了。

　　又过了好些年，当年逃到国外的朋友回来了。当中的人很多已在国外功成名就，儿孙满堂。
　　你怎么当初不走呢，要走了，也和我们一样了。有人说。另一个声音说：我们是逃兵，再怎样，人不能背弃自己的祖国。
　　他任朋友们讲，末了有些窘地笑了笑：我不是为什么大义节操，我只是为了——说出来你们会觉得我没出息——为了中国菜。
　　朋友们哭笑不得。为了中国菜，你连命都不要了？
　　不是。他缓缓地说，你们还记得我家乡那片海吧，我从小在那里跟着把爸妈捉鱼，稍大一点了，我就和小伙伴在里面游泳，运气好的时候能捉到几条小鱼。那时我们家穷，没什么讲究的作法，就是放点盐下去一蒸了事。可那是我这一辈子吃过的最鲜美的鱼了。
　　后来我到外地上大学，在江浙的时候认识了我的妻子，跟着她吃过那里的杨梅，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杨梅，她还给我做过红烧狮子头，我简直不敢相信肉丸能做出这种味道。
　　等到了北京教书，我早上必吃豌豆黄和面茶，有时候也请学生一起吃，有的当地学生还总拉着我到他们家吃正宗的北京菜。
　　那天我在海边想，我要是走了，就再也吃不到蒸鱼、杨梅和豌豆黄了。我知道这没什么意思，也很荒唐。但这个地方毕竟聚集了我所有的回忆，回忆太重，就会让人离不开。我在这个地方有太多太多的故事了，一想到从此就和这些回忆一刀两断，我害怕极了。我不如你们有出息，我太爱这个地方了。太爱了，不是因为什么民族大义，只是因为我就是它的一部分，我离不开。我害怕离开甚于害怕死亡。

　　朋友们面面相觑，却都有些听不懂。这算什么呢，这也太傻了吧。
　　他看不到朋友们的表情，但他能知道，他们不懂。
　　他知道这种深深的不舍没有一个人可以懂得。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