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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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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这个城市里游荡的灵魂。
你每天晚上都能在某个酒吧或咖啡馆看到她。纤弱、苍白,深色眼影,细高跟的漆皮鞋。
你有时能在出门买菜的三姑六婆嘴里听到她。她们精准地把她归类为一种人,小声地、带着刺激和不屑的神情谈起她。那些心软的妇人,也常常替她的父母感到心酸:那种女孩子,一辈子不是全毁了么?
然而她总是自觉地和“那种女孩子”划清界限。她坐在吧台旁的转椅上,翘起一只脚,看着那些喝得醉醺醺或假装喝得醉醺醺的女孩子。恶心。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她知道只要那些男人足够大方,她们什么都愿意做。
她不一样。从某方面来讲,的确不一样:她不收钱——或者说,不会主动要钱。而且她也挑人,挑那些看起来斯文而寂寞的人。她全然不讲那个圈子里惯用的话,她也能聊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样子,淡淡地提起她曾经念过的那个名牌大学。
很多男人便以为她不过是和自己一样,是出来寻找一次刺激的。她的确迷人,跳上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能逃得过她的手掌心。事后她也不提钱的事,只要那个男人请她吃一顿饭便罢,但也总有男人会悄悄往她手袋里塞钱,她看到了,也就笑着接受了。
她也是苦命的。那些街坊老奶奶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便父母双亡,跟着亲戚住,亲戚虽说不上嫌弃,却也不特别疼爱她。她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幸亏她念书总是很争气,顺利考上了名牌大学。大家说着下算是盼到了,连她的亲戚也与有荣焉。
可就在她上到大二的时候,她的亲戚得了重病。治病要花钱,他们没有太犹豫便劝她退学。尽管有各种助学手段,尽管同学街坊也乐于帮忙,可她实在是穷得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而且她对大学有了一种迷茫之感,仿佛就是念完了也算不得什么似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咖啡厅遇到了一个男人,也是她那天太难过,没想什么,就随他去了。等她醒来,男人已是不见了,床头却压着好几张崭新的钞票。
也许那天过后,她便有些心动了。而以后的几次冒险她都成功了,一来二去,她索性退了学。
城市不算大,一些特定的人群中总会流传一些特定的信息,有时候,一些男人会自己找到她。她也并不反对。
谁想他却找上来了。他总觉得她应该活得比现在更好,他们简直上演了一出“仕子娼优”的悲喜剧。她第一次觉得有人体贴,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不必担心这个明天,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一次知道人生原来有无限的可能性。
他们彼此打动,而且发展到了让所有人惊讶的地步。他们结婚了。
除去女方那段历史,两人的外貌学问倒也算是相当。周围的人都小心翼翼避开她的故事,心里只希望他们从此重新开始。
婚后她深居简出,全然一副好太太的样子,和四邻也处得不错。她一旦脱离那个环境,就有些高雅随和的本质流露了出来,很招人喜欢。渐渐的,人们几乎要忘了她的过去了。
可她忘不了,他也忘不了。他们很恩爱,却也很痛苦。
他尽心尽力当一个好丈夫,温柔体贴,担当负责。但他发现自己说话要很小心,不能触碰一下与她那段历史有关的词语。那个时候她虽不说话,他却看出来她是介意的。
她尽心尽力当一个好妻子,善解人意,任劳任怨。但她的心总是提着,她觉得他一定还在意自己的过去,不然为什么每次一提到与她那段历史有关的词语,他便马上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他们觉得彼此之间有了隔阂。一种由善良组成的隔阂,一种因为不愿彼此伤害而形成的隔阂。相敬如宾,等他们真的相互尊重体贴到如同对待宾客一样的时候,都觉得很没有意思。
日子久了,他们就会找些借口出来吵架。自然都是与过去无关的,那些鸡毛蒜皮锅碗瓢盘的小事。他们吵的事无关重要的小事,发泄的怒气却是过去那段历史。
人们开始劝,劝他说她过去也不容易,你既把她救了出来,今天也就不要斤斤计较;也劝她,说他等于是你的大恩人了,为小事吵翻了不值得。
人们越这样劝,他们吵得越凶。
最后,也许是一件关于买菜洗衣的事情,他们决定离婚。
领到离婚证,他们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不舍。毕竟他们不是不相爱了,只是彼此太不愿意伤害对方了。
她对他说,离了婚我才坦白讲,你不应该一直介意我的过去。他很惊讶,表示自己从来不介意,只是怕伤了她的心。她更惊讶,说自己并不会觉得被伤害,反而使他避而不谈的态度伤害了自己。
结婚多年以后,到离婚的时候,他们才彼此敞开心胸,聊了整整一天,聊得泪水涟涟。
原来自始至终,介意的人只是自己而已。但要回去,已经是不可能了,抛开他们最大的心结不说,这些年来的小吵小闹,也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原先的爱一旦逝去,便无法回来了。
后来她找了份普通工作,一直到老,一直到去世。
曾经也有人问她是不是后悔,她答得很含糊。
那人后来对别人说,她是真后悔的,却不知道应该后悔自己过往的不堪历史,还是后悔和那个男人离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