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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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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国民党撤离那年,他其实还在大陆随部队后撤,但他的亲眷却因为不通消息而以为他已战死沙场,便随其他人一同过了台湾。
最后他算是归降了,因为是一介小兵,倒也没什么,就回到家乡开了间小饭馆,名字有些怪,叫“宜慧庄”。
那时他还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吧。那时店里就是他一个人,厨师跑堂都是他,虽然忙不过来的时候也有人拍桌子骂娘,但他毕竟勤快,人也好,三五年过去饭馆竟越开越大,请的人也越来越多。在当地小有名气了。
开着这样好的饭馆,别人看起来自然有些钱的。小城里的女人们纷纷上门,半开玩笑要和他做媒,张家的姑娘李家的闺女,本城最漂亮最知书达理的女孩都说过了,他涨红了脸,就是不肯。
还在等着你老婆呢。有些男人在吃饭的时候就和他开玩笑,这些年了,她在那边兴许连孩子都有了,你倒在这里守活寡,这不犯贱么。他这时候总是红着脸过来倒茶,呵呵傻笑着,让人没办法说下去。
他老婆到底有多好?如果有人问他便掏出一张小照片,一许来寸,上面是一个普通的女学生,表情很严肃,一点也不漂亮。他看着那张照片,眼神就温柔了,也不理旁的人了,就这样痴痴地看着,可以看上一整天。
哎哟哟,这算什么,比起我们这些姑娘们,她可差远啦!女人们常在背后这样讨论。
可他这样痴情,也总有些人射来同情的目光,他的生意也就越发好了。
有那么几天,他变得很兴奋,饭菜里面的料也足些,茶叶也上等些。遇到熟客,他甚至自己下厨做几道拿手的。脸上满是笑容,眼睛都笑得只剩一条缝了。
红光满面,怕是有喜事了?有人问。
他好像巴不得别人问似的,结结巴巴连比带划地说起来,那人听了半天,才明白他是说偷渡去台湾的问题。
说是一位去香港的朋友已经联系好了,也找到了他的妻子,可以安排偷渡去那边。妻子在那边过得很苦,当然了,孤身寡人,不容易啊。但难得还等着他,还要他过来。
“五根粗金条!木棒子粗!”小城里的女人嘟囔着,这家伙,真舍得本,就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不过,也算让他等到了,不像城头的那位老先生,回来的时候已经五十好几了,也这样等了好几年,直到死也没家里人半点消息。
小城也这样被感染得有些激动,有些不安。
又过了几天,小饭馆关门了。
走喽!人们经过的时候总忍不住看看。怕是已经过到那边和妻子团聚了。也许又在那边开饭馆呢,这家伙手艺好,有点头脑,总归不会混得很差。
再过了几天,小饭馆又开门了。
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柜台前面,呆呆的,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面,也不招呼人,别人叫他就点点头,点什么菜他就自去做——厨师伙计都走了,他又是一个人了。
又是一个混蛋朋友!男人们闲聊时都有些愤愤不平。这样缺德钱也敢要,也只配用来买棺材!不过他也是傻子,怎么这么轻易就信了,台湾,啧啧,联系上可不容易。只是这一次打击,算是把人打垮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可日子还是过下去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大爱笑了。但小饭馆生意还是不错,过了几年,他的日子也好过起来了。
然而他还是等,说什么也不愿意娶亲。城西开布店的老板娘,守了几年寡了,竟抹开了面子请人过来和他讲亲。那老板娘可不简单,人长得伶伶俐俐的,嘴甜心软,城里那些二流子总看不够。就这样一个响当当的人才,他不要!
以后的差不多二十年,小城颇有些动荡,莫说偷渡去台湾,便是提一提台湾,也说不准会有什么下场。论定罪名,他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了,但当地毕竟民风纯朴,人们一见他那种痴痴呆呆的眼神心里就酸。容易么,就是这样的经历也够他受的了,巴不得下地狱的人才整他呢。
因此他的小饭馆虽歇了业,但他靠着在田里干些体力活,也没受什么大苦。转眼这些年岁就过去了。
只是过了这许年,他就算是一个老头子了,城西的老板娘也早不知去向了。他居然有心思再开饭馆,还叫“宜慧庄”,请了个帮厨,自己还是坐在柜台后面,时不时掏出那张小照片,也不笑了,眼神也不温柔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像是看自己的过去。
他好像曾经和别人说过,当年随军出战的时候,他老婆就说,等打完仗回来,咱们也不去当官,也不管那些没头没尾的。回乡下,开间小饭馆,他掌勺,她招呼客人。
宜慧是他妻子的名字。他一直觉得,只要饭馆一直开着,也许有一天他的妻子会过来,也许会看到,也许就会团聚了。
人们照常来吃他的饭,他却一天天消瘦起来,人有些打不起精神。他说他梦到了她,黑白衣服,披头散发,又愁又苦。他知道她一定是死了,报梦来了,可惜在梦里他还来不及告诉她,自己开了一家饭馆,在等她。
他的棺材是村里人帮着做的,用了上好的木料。那工匠还说干脆做个两层的吧,女人们摆摆手说千万别,太厚了,他魂魄不好出来,就飞不到那头和他老婆团聚了。
在他的墓碑旁边,还建了一个空冢。也许他老婆会从那边过来呢,那也有个地方安息。
城里人最忌谈鬼神,但不知为什么,并不怕谈论他的魂灵。有好事者把“宜慧庄”的牌匾钉到了墓碑附近的树上。怕他老婆找不到路,那个人说,看着这个,就回来了。
人们抬头看着那块陈旧的匾额,心里又想起那年他刚刚过来。三十出头,很英气的样子,口袋里装着他老婆的照片,想着有一天,能等到一家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