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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小阑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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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让我想起托拉斯。
开初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按说该是拖拉机应景些,仔细想想,托拉斯再对头也没有了:trust,垄断组织,信息垄断是太子大爷对几乎所有人都在干的事。
信息/知识/真相垄断,通常称为愚民,统治阶级的保留节目,似乎是从老子开始流传的。不得不说,小样贯彻祖宗之法着实忠实彻底,出了藏经阁就没事人一样,我不晓得是否该向他学习。
On the other hand,我越发佩服他的胆量了。后天我们就得进发洛阳,实在无法想象太子如何溜出去见一名才人。
那一整个白天我可没半秒钟独处着。又回了明霁那里,该布置什么照样发号施令不断,还听了他们兄妹的师傅教诲。正如李治的众多长辈,薛婕妤也并非省油的灯,值得我再次嫉妒得要命:我要有这么位老师,那就再也不用担心高考作文了。
“学生谨遵师傅教诲。”李治这么说时,端端正正跪坐着,眼睛始终低垂。自打我练熟了礼节,他可是第一次向看不见他的人行礼。
因为她为明达穿丧了,而太子没有吗?薛婕妤一身素白。即使嘴角上扬,也掩饰不住眉眼间堆积的哀痛。她是高祖李渊的寡妇,没有子女,但级别够高,无需出家。因为才学成为李治兄妹的启蒙老师,如果我没搞错,不仅仅是老师。
“殿下在想念公主吗?”这个问题就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问的了。
“没有。明达已登西方极乐,我身为兄长,理应更尽心为父皇分忧。这是她的愿望。”又是如此违心的言辞。好在薛婕妤之所以是薛婕妤而非外边那些成天价赞叹太子深明大义的大人,就在于她清楚太子没那么深明大义。但她只是点点头。
不是母亲,可毕竟是长辈吧,为什么这么信任他的自制能力?李治实在不是公众形象中那么纯洁善良。就是现在,他还在策划找某位庶母麻烦,虽然他自己也很反感。
我上的真是无道昏君唐高宗的身?这个清心寡欲时违时真的家伙?事态需要我研究他的性格(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过,学习心理学有助演员把握角色),结果我想建议他看看心理医生。
不过那是一千年以后都没有的奢侈,我最好还是老实演这个活该给弗洛伊德作例的家伙。能否自由发挥,帮他表达一下?此乌鸦眼中扫来一片凶光,好吧,我知道不行了。
哪位演员演绎角色时角色本人就在跟前指手划脚的?由于我的任劳任怨,历史正常运行着--那我何必来这啊。
总算能闪了。我正打算找个僻静角落郁闷一下,转眼间明霁出现了。她老哥背过身去,那刹那我就知道有且只有他能溜。
“帮忙陪陪明霁。”李治离着她老远,一边含糊说道,一边飘向门外,“我去……布置布置,很快回来。”
没种。可看见他踉跄的背影,着实没心情说别的。明霁只想和他在一起--既然他马上就要离开,天晓得何时返回。但是他办不到,他只能指挥我,然后旁观。
我确实讨厌被放逐在千年之外还被呼来喝去,可在这种时刻,李治就是恨我我也不奇怪。
小畹和我负责圆谎--昨儿她和谁吵架来着?先当没这回事吧。问题在于,从头到尾都是她逗明霁开心,越发显得老哥心不在焉言辞生疏魂不守舍(那倒是真的),公主殿下或许已察觉到不对了,小畹却仍用着若无其事的老法子。
最后一天了,明霁什么都不顾忌,甚至不肯看向别处。她眼眸的形状与李治一模一样,内涵却大相径庭:李治仅有轮廓和惨白雾气的双目总令人想起隧洞;明霁则是澄澈的清泉,但新近有滚滚黑云布于其上。李治可以为她驱散乌云吗?我知道他时常隐蔽沮丧,太多事情摆不平了。该死的北伐、老爹、和我,无能为力的滋味是很可恶的。
“明霁。”小畹又一轮转移注意力的攻势告一段落,把兴致缺缺的明霁说服去练琴,我偏挑了这时叫住她。小畹飞来一个警觉的眼神:昨天我自作主张的结果可不是一觉之后雨过天晴的。但我确实想试试我的安慰方法。
明霁应了一声,走近我。十岁不到的她是那么小,我坐在凉亭(上回遇上武才人那个)的阑干上,低头才看见她的脸。
“明霁……死亡其实没那么可怕。”我边说边揽她入怀,坚决不想象李治的反应,“明达是去母后那里了,大哥、长乐姐姐和豫章姐姐也在那里。他们会照料好她的。”
这些日子一直是明霁先靠近来,而且没人敢提已故的长孙皇后等人,所以别奇怪小畹的眉毛快扬进了发际线。还好明霁没回头,她惊诧地盯着我,惊诧于兄长的自然。我这未来人的见解拿被接受么?
“可是为什么姐姐不能留下?”她眼中涌现了泪花。
“我们都宁愿她还在。”我替李治以及其他很多人赞同。明霁一下子爆发了,搂紧哥哥的脖颈贴在他的胸前,不出声地泪如雨下。
这些人她能记得多少嘛,我懊恼地想起:长孙皇后逝世时她才刚生下来,李承乾、长乐豫章两位公主都大她那么多。就算再加上被赶出长安的李泰吧,这些模糊的印象哪里比得上一起长大的哥哥姐姐?
我突然醒悟到李治渴望着什么:让妹妹躺在自己怀里,为她擦净眼泪,让时间凝固于此。曾经我也相似地祈祷过。
“死亡是必然。我们能做的仅是拖延它的步伐,它终究会来,所以我们还要学会接受。”我记得的一切知识都堵在喉头,到底有多少管用?“我承认,明达还不该死,她的生活才刚开始啊……但,事已至此。在我们活着的岁月中,我们已永远失去了她,无论如何这都无法改变。生者全部的悲痛都无法让死者再多一瞬存活,多一下心跳,多一次呼吸,反而让生者遗忘了自己的生活。将逝者安置在记忆里,好好活下去,我相信这是明达希望你做到的。”我相信,值得被如此怀念的晋阳公主也不愿看见过度的悲伤。当然啦,她不必理会我。
“为何姐姐不能回来--非得是她不可吗?”明霁紧紧攥着我的衣襟,泪水依旧奔涌,但小畹没有拉开她。
没有任何生灵。能够赦免我轻拍这颤动的瘦小脊背,把散落的发丝拨回她耳边。老莎声称那边乃无人返回的幽冥国度,汤显祖却指使柳梦梅挖坟,我该怎么说?
“我们钟爱的人迟早会被带走,无人例外。而我们终有一日,同样如此。”我不大……几乎不相信,明霁会对佛教六道轮回之说一无所知。可与其再唱一遍亡灵都要下地狱受一票青面獠牙审问然后受刑洗清罪孽再然后扔去转生,倒不如来些更具安慰性的故事。反正,死者的世界活人没有发言权,我们了解的都是想象。由于追忆、懊悔、不舍--一句话,不甘心--相信所爱之人仍然存在会好些。
明霁渐渐停止哽咽,水汪汪的杏眼抬了起来,沉默着望我。我还没有解释最要紧的问题:为什么人会死?长相守是人类共同的愿望,无论何时何地,为什么最终的团聚只能在那一边?
我不知道。
“请不要……轻视此间的生命,即使是为了故去的人。”我搂紧明霁,但愿她是我妹妹,“我们只能把握现世的时光。至少要为身边重要的人好好活,他们看得见的,也会为你祝福。就算他们再也回不来,希望你幸福的心情是始终如一的。”
等待似乎很漫长。最终,明霁的双臂也围住了我。“母后那里……怎么样?”
“那可是母后啊。”我想也没想就说。哪怕承乾大哥半点不输父皇,天堂终究也是天堂,不信去问小畹姐--下半场的主攻工作被小畹揽过去,我的胡扯已经够多了。
天堂可以是你乐意的任何模样,《可爱的骨头》就提供了不少范例--但我至今仍是唯物论者,爱读那本书却从来只是“但愿如此”。可我又怎么敢,用一千多年以后才明瞭的事实刺伤她?
跟李治一样糟,没错。假面不得不戴,坦白时必须不坦白,为了眼前人儿的安宁,就算真相也同乌云一并撇开。都是瞒与骗,我更懂得散布了虚妄呢。要是指责他蒙蔽知觉,我也躲不掉。
没办法……昨天他有这么想过吧?
不知过了多久,明霁在这个游戏里玩得累了,微笑地睡去,我抱她回床榻躺好。李治这会儿才现身,我相信他一直都听着,虽然小畹没说。
“感激不尽……”他小声道,一手与我抚摸明霁脸庞的手重合--据他说,如此多少可以感觉到她的肌肤和温暖。
“不用客气。”我不过是自觉完成早晚被命令完成的任务嘛,“顺带一句,昨天的事我该道歉。现在这状况,大家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