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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门下摇尾只为狗盗 梦中把盏竟因奇缘 ...

  •   阿竹跑到风先生家门前时,风先生正好热完饭准备吃点夜宵。猛然看见门口站着一条其丑无比的狗,风先生稍微略吃了一惊。

      可能是饿了吧,风先生想。他舀出半碗饭拌了肉汤加了一大勺肉沫,倒在门口的青石地面上。

      阿竹歪歪斜斜的狗脸上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接着她对风先生摇起了尾巴。

      这只狗一边吃着一边两眼乱瞄院子里的样子,让风先生心下有些疑惑。然而一条狗又能怎么样呢?院子里,一个供萌獭獭玩耍游泳的池子,旁边几棵桃树李子树,空地上挑着一跟晾衣服的竹竿,就是这些了——这些对于狗来说,都毫无吸引力,不知道这条狗在看什么。

      风先生关了院门,没有再注意这条丑狗。

      阿竹在风先生的门下蜷缩着,等到夜深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是,从院门篱笆下的洞里钻了进去。院子里安安静静,仔细闻着,屋里有墨香,院里有果香。阿竹从小窗跳进风先生的书房。桌案上摆着不久前刚刚演完的新戏《桃花双英演义》的话本和“双英”的傀儡模型,子玉和文卿。

      这出戏阿竹看过。要不是里面有被赵太爷认定是“鼓吹闲情放逸,有碍圣人教化”的内容,就是城里更大的戏台也是上得的。想着当时台底下众人叫好声不绝于耳的热闹,阿竹不知怎么,竟觉得那叫好声,本应该是给她的。阿竹张开狗嘴,叼起话本和双英的傀儡模型,从小窗里又跳了出去。

      阿竹在院子里落定。夜风吹拂,竹竿子上风先生那件标志性的马甲摇晃了一下,阿竹狗眼昏花,以为是风先生站在院子里等着捉她,吓得打了个滚。然而定睛一看,不过是风吹衣动。她气急败坏地伸出狗爪子,把那件马甲扑下来,一起叼着走了。

      阿竹又从风先生的门下狗洞里钻出来,重新化回人形。长着胫骨的手腕上,连着一双抓钩一样,只懂得缩不懂得放的手。这双手之前只恨写不出锦绣文章,雕不出如花容颜,可现在抓着这些偷来的东西一路逃窜回狗窝里,却抓得十分稳当。

      阿竹把风先生的马甲端端正正挂起来。如果她是风先生就好了。如果她是风先生,绝对不会写那些会被赵太爷嗤之以鼻的“有伤风化”的戏。

      阿竹看着自己身上的一身狗皮,这身皮虽然是爹生娘养的,却不够体面。都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她也是自比狗中玛丽苏的,怎么可以不体面呢。

      阿竹把风先生的马甲穿上,想象着自己是风先生、甚至比风先生更风光的样子。可惜身上的狗皮太厚,即便披上了风先生的弹墨马甲,不过像是一只泼上了墨水的大沙袋,没有一点风先生仙风道骨的书卷气,而且领口袖口还四处冒狗毛。阿竹想,这可不行,我怎么能让别人看出我还是那个不体面的半人半狗呢。她拿出一把尖刀,剜下自己的狗皮,扔在一边。终于,再披上风先生的马甲时显得稍微像个人样子,没有四处冒狗毛了。只是毕竟是自己的皮,割下来还是疼的。阿竹闭眼忍着疼,想着以后扬名立万的情景,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所在。这个地方雕梁画栋,而且为了证明此处的确是个富贵人家,每件家具上都贴着一个签子,写着产地、材料和价格,比如说门口的一个鞋拔子上,就贴着这么一张条子:
      产地:红毛英咭唎 材质:18K黄金 价格:五百两银子

      阿竹看了,顿时心生敬仰钦佩之情:天下竟有这样玛丽苏杰克苏一般的人物!

      再往屋子里走着看,德意志国产的景泰蓝全镀金痰盂,俄罗斯国产的金丝楠木雕漆马桶,爪哇国产的和田玉镶钻废纸篓,不一而足。

      阿竹被满眼的金光晃得眼晕。这时候,从一片金光里,竟然发出来一大片更亮的金光:一个穿着烫金洋服,戴着金表金戒指,拄着金手杖的风流才子,正对着她邪魅狷狂一笑。仔细一看,那手杖上还用了哥特字体刻了一行箴言:“脸大正可钻钱眼,心黑恰能窃文章”。

      阿竹看了这箴言,越发感叹。真是一语道破心中所想啊!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生几打孩子,每日为他精心熬了稠稠的稀粥,也不枉一世。

      “敢问尊驾尊姓大名?”

      “阿明。”那才子微微一笑。

      阿竹花容失色:“你不是被雷劈死了吗?”

      “我可死不了。有想和我一样的人,我就会活着。我们这种人,不在乎脸皮,也没有心,只要有朝一日有钱有势,便没人能奈何得了我们。”才子的笑容越发邪魅绝狂,颠倒众生。“你是谁?既然到这里来,必然有些因缘。”

      阿竹看着阿明一身的金光,又听见“因缘”二字,竟没想过在这个上下文里面的“因”字应不应该有女字旁,兀自心中怦怦直跳,脸上泛出一阵红晕:“讨……讨厌了啦,好好的说什么姻缘不姻缘的。人家好端端一个黄花女狗……”

      不料,阿明听了,45度角仰望天空,明媚而忧伤,充满了夏至未至时逆流成河的悲伤。他优雅地踮起脚,从法兰西产的纯银徽派西洋酒柜上,拿下一瓶白酒,倒在水晶高脚杯里,递给了阿竹。

      “呀!白酒啊!这酒可真白啊!”阿竹由衷赞叹道。

      阿明英俊邪气的脸如同凝固了一般,他泪流满面,颤声说道:“阿Qi……果然是你!这凡尘中,再也没人说得出如此矫情的话了。”

      “阿Qi?”阿竹心中一动,眉间似是有封印解开。阿Qi这个名字听着极为熟悉。

      “是的,阿Qi,这是你前世的本名。因为你不能让世人知道你‘堂而皇之,欺世盗名’的使命,所以用了同音的字。这么多年了,大概人间只有你能与我匹敌,你就是我的阿Qi……“

      阿竹没想到自己看似窝囊不得志,却和一个惊动了老天爷来雷劈的偷儿有着累世姻缘,看来自己果然不是寻常人物。以后,她才不要承认自己是阿竹呢。阿竹只是阿Qi做的一场梦罢了。她是堂而皇之欺世盗名的阿Qi。

      两人不免执手相看泪眼,好一番絮絮叨叨互诉衷肠。若有人讲这番谈话记下来,必然能出一本病句习题集和一本非主流□□空间金句集。

      奈何春宵苦短,阿明看着外面天色亮了,直说再不回去的话,只怕老天又要劈下个雷来。阿明又拿起刚才那酒杯,对阿Qi说道:“你既然换了别人的皮,将来难免被扒。喝了这杯抄抄酒,就不怕扒皮了。”

      “是没人能扒了吗?”阿Qi问道。

      “怎么可能没人扒呢。”阿明邪魅神秘一笑,“只不过是从此皮厚心黑,被人扒了也不在乎。”

      阿Qi端起抄抄酒,一饮而尽,果然觉得全身轻松无比,就算这一身皮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却也没有疼痛局促之感。而且阿Qi用手摸着,就能感觉到脸皮正在变厚,一双手更窄更尖——看来此后她不能握笔写话本,也不能握刻刀刻傀儡了。

      阿明安慰她道:“没关系,阿Qi。你以后也不需要自己做这些了,看到别人有好的,便用这爪子勾了来,据为己有就行。这么多年,我勾了多少城里的话本和傀儡,改头换面在文庄来演。这些话本哪一个是我自己写的,那个傀儡是我自己做的?文庄的人还不是有新鲜好看的就行,尤其是闲在家里没事做的小姑娘,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要不是天打雷劈,我照样赚我的钱。”

      阿Qi眷恋地看着阿明,依依不舍:“我听你的。”

      梦醒后,阿Qi看着自己的一双爪子,果然更像钩子了。喝了抄抄酒,就真的再也写不出来自己的话本,做不出自己的傀儡了吗?想到这里,阿Qi惊得浑身冷汗。赶紧翻出从风先生家偷来的话本和傀儡。阿Qi定了定神,这双手还算灵活,不仅能偷偷钩住来别人的话本和傀儡,还能把偷来的东西东拼西凑一番:子玉的文士袍换成了一身石榴裙,脸上涂了一层胭脂,文卿的鹤氅被换成黑衣。《桃花双英演义》话本拆做残本,和之前捡来的欢喜先生和顾先生的戏的残本打乱了,重新誊写一份……

      几个月后,文庄的傀儡戏场上,一出才子佳人戏《桃花鸳鸯传》渐渐火起来。看戏的人议论纷纷,这出戏不仅听着像风先生的戏,就连后台那个人,也穿着一件弹墨马甲。甚至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群混混,一边四处贴《桃花鸳鸯传》的小广告,一边在风先生的戏台底下逢人就说:“拿出新排的《桃花鸳鸯传》和《桃花双英演义》如此相似,莫不是也是风先生的文笔?”

      有风先生的名头引得众人围观,再加上才子佳人毕竟比奇情志怪,惊世骇俗的戏更能上台面,更何况这出《桃花鸳鸯传》是照着《桃花双英演义》打散了乱抄出来的,虽然加了不少狗吠狗血,但《双英演义》本来就好看,《鸳鸯传》自然差不到那去。一时间,真有不少文庄人慕名来看这部《鸳鸯传》,甚至还有一位讲先生看了之后非常喜欢,又听说她很尊敬风先生,就好心帮着阿Qi改过话本。只不过改好了话本,阿Qi嫌那讲先生知道自己把话本写得乱如狗咬,说来不体面,就再不允许讲先生登门了。

      《桃花鸳鸯传》闹的动静越来越大,风先生戏台底下的混混也从来没消停,连风先生本人也不得不出面:“我可没有写过才子佳人的戏。”

      这样一来,便有热心的戏迷和找风先生商量:“您家最近可否丢过什么东西啊?”

      “前几个月丢过一件旧马甲,还有一份话本、两个傀儡模型。”

      戏迷听了,说道:“怕别是被人偷了吧。我看过您的戏,再看那个什么Qi先生的戏,总觉得过于眼熟了。阿Qi戏里的那个白水儿,不就是您戏里的子玉穿了石榴裙抹了胭脂吗?”

      风先生皱了眉头,长叹一声。

      把戏被人拆穿,阿Qi一点没慌,反正台底下也有自己的铁杆戏迷了。至于有人提醒风先生自己恐怕偷了他的话本和傀儡模型,她更是付之一笑。按照文庄的规矩,话本和傀儡模型,是不值钱的。就算找到地保,地保也不会管。地保不管,赵太爷觉得傀儡戏不过是奇淫巧技,不屑一顾。那不就像阿明所说的,台底下人多,兜里钱多的,便是大爷了吗?

      即便台地下有人起哄,“阿Qi的戏看着太像风先生的戏了。”阿Qi反倒不慌不忙在谢幕的时候说:“风先生门前的狗洞,我确实进去过。”

      提起阿Qi,风先生的戏迷一片骂声:“这混蛋迟早栽跟头!”傀儡戏场的看摊大爷们也烦那些四处乱窜,把《桃花鸳鸯传》的小广告贴的牛皮癣一样的混混,赶过几次,甚至找过阿Qi说再看见这群混混,连她一并赶出戏场。

      不过,作为一个道行深厚的偷儿,阿Qi并不在乎别人来骂她,反正有人来捧她就好。但几个看摊大爷说要把她赶出戏场的话,倒是让她心中一惊。这一天,她刚刚下了戏,却看见戏场外面一个穿着绸布长衫的人等着她。阿Qi想,不会是真的要她卷铺盖卷走人吧?

      长衫人物说道:“是阿Qi吗?钱太爷找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把腐国叫做红毛英咭唎。这个是真的见于清代的官方文书
    至于阿明家的景泰蓝为什么要镀金,爪哇国产不产和田玉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明有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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