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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锦绣台前蚊蝇蜱虻 金玉堂中魑魅魍魉 ...

  •   这长衫人物颇有些令人肃然起敬的书卷气,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阿Qi不敢怠慢,低着头,一脸乖巧相,跟在长衫人物后面,到了钱太爷府上。长衫人物向钱太爷介绍道:“这是阿Qi。《桃花鸳鸯传》就是她写的新戏。“

      钱太爷“嗯”了一声,依然忙着低头摆弄手上的一块翡翠。钱太爷没抬眼看阿Qi,阿Qi也没看见钱太爷的脸,只看见那翡翠分量大水头足,上好的原谅色,不掺一点杂,必然是价值连城。于是阿Qi劲点头哈腰,只恨褪去了一身狗皮,现在再变不出尾巴摇一摇。

      “管家!”钱太爷扬声喊道,“这翡翠不错,找个巧匠,把它镶在我帽子上!”

      钱太爷吩咐完了,这才有功夫理会长衫人物和阿Qi。长衫人物接着说道:“我们铁甲班里面,武戏多,文戏少,才子佳人的戏,更少。让阿Qi加入,铁甲班里的戏更多些,来看的戏更多。”

      钱太爷一听是个能增加门票收入的法子,脸上“啪”地绽放出一个和气生财、满面红光的笑容:“既然江班主都这么说了。Qi先生,那就有劳了。”

      钱太爷这一句Qi先生,让阿Qi瞬间如腾云驾雾一般。原来这竟然是铁甲班的班主江先生?难怪眼熟呢!铁甲班在文庄傀儡戏场里面,属于老字辈的大戏班了。喊一句“铁甲何在”,就能引来半个戏场的人。有铁甲班在戏场子里,钱太爷能多赚不少门票钱。阿Qi 想,有铁甲班的江先生撑腰,当年找混混到处贴小广告,差点被看摊大爷们赶出去的事情,便可以翻页了。

      阿Qi千恩万谢,没想到她这辈子也见算入过了钱太爷的法眼,和江先生一起出去的时候,因为之前又作揖又笑,脑子缺氧,撞了几回树。

      江先生刚看过一个叫做《卖拐》的小品,十分感慨:“没想到写出《桃花鸳鸯传》的人,竟然脑筋不会急转弯。”

      既然进了铁甲班,就要给铁甲班写戏。这次阿Qi不敢再全照着风先生偷了,不过东家偷一卷残本,西家偷几件戏服,还是能凑出来半部,剩下半部实在没辙,从床底下拖出那张剥下来的狗皮。虽然狗皮在床底下闷久了,已经半馊,但已经变成挂钩形状的手,也只能摆弄一下狗皮了。东填西凑一番,总算又凑出来一部戏,叫《铁甲瑶琴操》。

      有《桃花鸳鸯传》名声在外,《铁甲瑶琴操》甫一上演,便座无虚席,演到了后几幕,更是掌声不绝于耳。

      江先生听见这掌声,心里一阵纳罕:他在铁甲班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一直稀稀拉拉拍个没完没了的掌声。这阿Qi还真是奇才啊!江先生当即决心,给阿Qi涨涨工钱。

      而看戏的观众们也是万万没想到看个戏还能有这么多苍蝇蚊子。傀儡外面是偷来的戏衣,里面可还是那半馊的狗皮狗毛呢。腐臭味狗血腥味,人鼻子一时闻不出来,可苍蝇蚊子却全都招来了。前半场这群虫子们还没来得及找到地方,到了后半场蚊子苍蝇也聚的差不多了,台下打蚊子哄苍蝇,噼里啪啦掌声不绝。

      散了戏,众人只见看过《瑶琴操》的观众们手都拍红了,便过去问:“《瑶琴操》好看么?”看的人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只忙着打蚊子哄苍蝇了,于是硬着头皮说道:“好看!好看!”

      渐渐地,还是有人说《铁甲瑶琴操》的掌声其实是打蚊子的声音,铁甲班的老戏迷也开始抱怨除了阿Qi,别的戏台可没招过这么多虫子。不过,江先生倒从来没有费心琢磨怎么和戏迷解释这些蚊子苍蝇是哪飞过来的。不久之后,又有一日,就和他当时在戏场外面等着阿Qi一样,另外一个人也等着阿Qi,然后带她到钱太爷府上。转天,阿Qi就带着《铁甲瑶琴操》离开了铁甲班,临走还把“铁甲”两个字从话本上抹掉了。

      至于阿Qi忽然离开铁甲班的始末,江先生没有和人谈起,也再不和人谈起阿Qi。但据说一次江先生喝高了,有人提起阿Qi时,他拍着桌子怒道:“她撞树上了?我撞猪上了!她不是不会脑筋急转弯,是转的太好了……”

      然而此言也只是传闻。

      但阿Qi确实是一个急转弯,跟了钱太爷手下的白掌柜。钱太爷看傀儡戏挣钱,也找了几个掌柜,专门打理写戏、排戏的事情,白掌柜就是其中的一个。

      阿Qi带着《桃花鸳鸯传》和《瑶琴操》等几部叫座的戏,和一众死忠戏迷,白掌柜也十分看重她。白掌柜果然神通广大,搞定了戏场里最好的几个戏台,照着城里时兴的样式,搭了霓虹灯广告牌。每天晚上,亮闪闪的灯光照着《桃花鸳鸯传》的招贴画和阿Qi的名字,好不威风。霓虹灯底下,慕名看戏的文庄人熙熙攘攘,排着长队等着看戏。白掌柜手下收钱的小伙计,每日买票收钱收到手酸。钱太爷知道阿Qi的戏能赚钱,对阿Qi也越发客气关照,“Qi 先生”长,“Qi 先生”短,十分热络。

      阿Qi今昔非比。她已经不住在当年的狗窝里了。一是因为仰慕神偷阿明,二是有钱太爷的介绍,她搬进了阿明曾经住过的抄抄祠。

      抄抄祠原先到底祭祀那位神明,现已无从可考。神偷阿明住过之后,把整个抄抄祠翻修了一会。阿Qi住进去的时候,看见门口竟然真的放着18K金五百两银子的鞋拔子,屋里放着德意志国景泰蓝全镀金痰盂、爪哇国和田玉镶钻废纸篓,竟然和梦里一样。只是梦中那个邪魅狷狂如同杰克苏一样的阿明,却早不在了。

      阿Qi心中十分感慨,四海八荒,也只有阿明能把她的名字叫得温柔婉转,荡气回肠。她站在抄抄祠前,面对满屋子大风刮来一般的钱,面对霓虹灯广告牌上花体字书写的“阿Qi”和广告牌底下成群的绿头苍蝇花腿蚊子,面对自带蚊香苍蝇拍也要坚持看戏的戏迷,泪流满面。

      白掌柜很会经营,时常找些帮闲的清客,相互唱和追捧一番,不管是代为捉刀,还是牵强附会,总之先凑出来几篇“文坛佳话”,引得戏迷们远远喝彩。人捧戏,戏捧人,定要把阿Qi这块招牌打响才好。

      风先生依然石青长袍,弹墨马甲,怀里抱着萌獭獭,戏台底下还是那么多人。但现如今阿Qi满身绫罗珠玉,身后跟着白掌柜手下的统一穿着黑绸衫,走路带风的马仔,再后面还浩浩荡荡跟着一群点着蚊香,挥着苍蝇拍的戏迷和混混,相比之下,风先生的戏台可就显得寒酸多了。

      有一日非常巧,阿Qi 经过戏场,远远看见了当年那几个议论“众人一听是风先生的戏,就抢着看”的穷酸。其中一个穷酸似乎终于小有名气,另外一个穷酸似乎已经放弃写戏,改作小本生意了。几个人在戏场旁边的小酒馆里喝酒。

      “惭愧,我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下去。写戏出名赚钱太难了,想来想去,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幼儿,还是老老实实做买卖的好。”

      “这有什么好惭愧的。赚钱养家而已。”

      “唉,想起当年,还是会不甘和感慨啊,不知坚持下去会怎么样,想得睡都睡不着。对了,你新戏里的那阙相思曲,‘肝肠焚膏,寸心煎血’,真是妙极,竟是如何想来的?难道真喜欢上了谁家的闺秀?”

      另一个穷酸苦笑着说:“写戏只能勉强糊口,怎么敢高攀什么大家闺秀。‘肝肠焚膏,寸心煎血’,不过是自况写戏时的辛苦,用在这里,也算合适罢了。”

      阿Qi听了,轻蔑一笑,这群穷酸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呢?抱不了钱太爷他们的大腿,心血熬干了,只能住在贫民窟里苦熬一辈子。不像她,偷了一部戏,便飞上枝头变凤凰。阿Qi 得意地走开了。

      然而,白掌柜自从招到了阿Qi,虽然靠着《桃花鸳鸯传》挣了不少钱,更得钱太爷赏识,也不是自此便没有烦恼:阿Qi 离开铁甲班,又写了《桃花玉簟传》,接续之前的《鸳鸯传》。可是当年《鸳鸯传》那股子在狗血中带着俊逸的味道,在《玉簟传》里再也没有了,只有浓浓的狗血味和腥臭味。《瑶琴操》只是招蚊子苍蝇,《玉簟传》连蜱虫、牛虻都招来了。阿Qi的下一部戏更惨,继续《玉簟传》写的《桃花躞蹀传》写了个开头,便再也写不下去。白掌柜只好和戏迷们解释:阿Qi 戏写得仔细,每写一个字要少则改三四回,多则改七八回,大家慢慢等着就是了。

      写不出戏的原因,阿Qi 自己明白。一方面,她名声越来越大,况且又有之前她是个偷儿的传闻,再偷什么别人看得也更紧了。另一方面,喝了抄抄酒,脸皮越来越厚,手皮也跟着越来越厚,厚得平常拧毛巾挤牙膏都费力。好在现在的阿Qi 钱多的像是大风刮来的一般源源不断,自己做不了的花钱找人服侍就好。手皮比鞋底厚,再加上一双手变得和钩子一般,钩住别人家的东西拖回自家东拼西凑尚可,真的再让她正经握着笔写戏,握着刻刀雕傀儡,万万做不到了。现在她能用的不过是当年自己扒下来的那一身狗皮,可狗皮毕竟是有限的,而且越放越臭。《玉簟传》里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再凑出来一部《躞蹀传》可是万万不能。

      还好《鸳鸯传》当年名气够大,阿Qi 虽然此后虚度时日,但并不影响《鸳鸯传》被戏迷们封为一代经典,甚至还引得别人来偷。可惜,这人没有阿Qi 的运气,才偷了没多少就被白掌柜派来服侍阿Qi 的马仔抓住,拖到街上一阵好打。阿Qi 平常不怎么抛头露面,但此时钱多了脾气也大,亲自冲到街上,和马仔们一起打那个偷儿。

      文庄的闲人们听说有打架可看,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过去。看热闹的人有眼尖的,他们看着阿Qi 的手,议论起来:“你看阿Qi 的手!这不像是先生们拿笔拿刻刀的手,倒像是偷儿的手呢!”

      “《桃花鸳鸯传》就是偷了风先生的《桃花双英演义》啊……”

      白掌柜听见街上的议论,心里有些打鼓。他捧红的阿Qi是个偷儿,这他其实早有察觉,但原先想着像《桃花鸳鸯传》那样的好戏不多,众人一喜欢,或许就忘了这部戏来路不正的问题。但这些年文庄的戏场越开越大,好戏越来越多,《桃花鸳鸯传》也不再是独一无二了。现在来路不正的事情又被议论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白掌柜心神不定,找钱太爷商量。几年功夫,钱太爷赚的更多,帽子上的翡翠又换了一颗,个头更大,水头更足,颜色更正。钱太爷的帽子和满屋的金器交相辉映,真可谓是“金碧辉煌”。

      “慌什么呀?”钱太爷不屑地看着白掌柜。

      白掌柜把顾虑说了一番。钱太爷一听更加不屑:“我问你,偷戏这事儿,赵太爷管吗?地保管吗?”

      白掌柜想了想,答道:“不管。”

      “不管不就得了。我们只管赚我们的钱。这个钱,你不赚就有别人赚。你捧红阿Qi 花了多少钱?就算她是个偷,也是你好不容易喂大了的下金蛋的鸡。就算她瞎闹腾,好歹也是给你下金蛋的。你和钱没仇吧?你想想当年的阿明——”钱太爷说到这里,眼神十分伤感暧昧,“说到阿明,我还总梦见他呢——阿明在的时候,就只知道赚钱,别人说什么,他只管回答两句:纯属捏造,已让律师处理。他把赚来的钱分出来一点洗地。花一文钱洗地,只要洗的干净,就能让人再花十文钱接着来看戏。钱不就这么赚来了吗?你以为文庄人能有多清高,一个个不饮盗泉之水,不食嗟来之食吗?钱多了,什么来路的都是大爷。‘脸大正可钻钱眼,心黑恰能窃文章’,你听听,阿明说得多好呀。要不是一个雷劈下来,哎……”钱太爷扶了扶沉甸甸的翡翠帽子,竟然也十分文艺地45度仰望天空,明媚忧伤泪流满面了。

      白掌柜遥想当年,阿明和钱太爷那可是食则同器,坐则同席,寝则同床的交情。再看这满屋金光闪闪瞎狗眼的布置,和阿明的品位倒真是神似。他怕钱太爷说多了伤感,十分体恤地打断钱太爷的话:“我都知道了。我让 Qi 先生小心点。青天白日的时候少出门,尤其别让她戴着一身金子站在空地上招雷劈就是了。”

      白掌柜打定了主意,照捧着阿Qi不误。至于除了《鸳鸯传》其他戏只要一演就招虫子的问题,白掌柜十分天才地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卖周边。桃花蚊香,桃花苍蝇拍,捧阿Qi的戏迷专用:蚊香驱虫能力超强,还能麻痹神经,有防恶心止吐的功能。苍蝇拍表面做过处理,拍上去的苍蝇能黏在拍子上面,不掉地,因此十分卫生。而且打完了苍蝇还可以和茶壶茶碗一起飞到别人家的戏台底下闹场,让“胡说,Qi 先生才不是偷儿呢!” “风先生当年不也和人打过笔墨官司!”等话恶心效果加成。周边一出,就特别受阿Qi 的戏迷欢迎,白掌柜又大赚一笔。

      如今的风先生确实不想再惹是非,好几次被扔了满地的蚊香灰和苍蝇拍,也只能让人扫了,并无后话。

      白掌柜越发觉得钱太爷说得有理。但钱太爷有一句话还是没说对。阿Qi 这么多年,只下了一只金蛋,接下来只有铁蛋甚至臭鸡蛋。要想再用阿Qi 赚钱,只能把那颗金蛋的价钱再炒上去。然而究竟怎么抄,一时还没有头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锦绣台前蚊蝇蜱虻 金玉堂中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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