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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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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玉逍遥梳头束发时,发现浓墨一般的黑发中夹杂了一丝雪白,他握发稍停,目光落到君奉天的背影上。
君奉天长身玉立,一身烟灰色衣衫,衣摆上溅满点点血花。他的背很难说是宽阔,但上面所背负的重责厚谊,又如此的沉重。
玉逍遥匆促地将那缕白发藏进青丝之中,一手握紧神谕,另一手牵住了君奉天。他看着殷红浸透的地面,道。
“你会守到最后一刻,对吧。”
君奉天侧头看他一眼,缓缓颔首。
“好。”玉逍遥闭目又启,如同承诺般应道。“我也同样。”
扬州城被浸泡在鲜血淋漓的迷雾里,周围的空气都带着腥味儿。断壁残垣,破屋败瓦,一团团枯死的四月新芽在墙角逐渐腐烂。天上几只黑色不知名的鸟类盘旋不落,发出类似于哀鸣的叫声。
沿途所见,俱是骇人惨象。
玉逍遥在巷尾处发现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此婴不哭不闹,却也并未入睡,而是睁着一双色若琉璃的眼眸观世,显出一种平静的神态,这种极度的安静,几乎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那双眼里处处是猩红,点点是血迹,他望了玉逍遥良久,突然发出一声婴孩的低弱哭声。
玉逍遥顿时松了一口气,背后不知不觉间已经布满冷汗,他将孩子抱给君奉天,道。
“生逢乱世……”
君奉天仔细看了看这孩子,在襁褓之中取出一块儿小小的白骨扇坠,坠上刻了离经二字。
“离经叛道?这名字……”玉逍遥奇道。
“不,”君奉天将扇坠放回去,看着婴孩睁大的琉璃眼。“离经辨志。”
这孩子随玉逍遥的姓,以离经为名,被暂且安放在一处隐蔽民居中,这家只剩一个女子,她的家人尽数死在清军的屠刀之下,她当时躲在柜中,眼睁睁目睹全程,看着殷红的血流淌过来,渗进柜中,还带着活人的温热气息,从柜中向外看,直直对着公婆死不瞑目的眼。
等到清军走了,女子给家人收殓尸骨,满脸连血带泪,哭声怆然,又极力压抑,几度昏厥。
她慢慢叙述时,正抱着离经喂奶,讲到那不满三月的幼儿如何因哭声被斩碎头骨时,几乎痴然的唤她孩子的乳名。
玉逍遥心头巨震,不忍再听。他给女子留下吃食饮水,再加上三两银钱,以期在危急关头能救人性命。
满目疮痍,血流成渠,君奉天拿着无锋的正法,细细抚摸剑身上清晰可辨的大明律法,随后锵然一声,收入鞘中,心里已有与城同死的觉悟,玉逍遥手持神谕,浑身血染,所思亦同。
而后整整一日,四方奔走,从满人的屠戮之下救出妇孺弱小,送往相对安全的所在。因动作频繁,被清军察觉,玉逍遥在傍晚时不慎负伤,脊背上一道刀痕斜劈而下,鲜血浸衣。而斩落这刀痕的满人,被未出鞘的正法击中身躯,五脏俱碎,肝脑涂地。
君奉天抬手扶他之时,腹中气血翻涌,旧伤濒临复发,一口腥甜漫上喉口,君奉天不动声色,神态自若,悄然咽了下去。
到了一处僻静空屋,玉逍遥伏在君奉天膝上,蓝衣已经浑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满头冷汗,反复急喘,衣襟内掉落出一只半枯的海棠,正是当日案上那枝。
“你还留着它?”
“哈…哈哈…”玉逍遥艰难笑道。“将它带进扬州城,自然也该将他带进地府里。”
话语刚落,玉逍遥发觉君奉天手上突然一抖,影响到他背上伤处。玉逍遥并未多想,忙喊。
“奉天啊……你轻一点,很痛哎……”
君奉天依言放轻动作,他将玉逍遥身上的伤清理后简单包扎一下,蓦然看到他发间一缕白痕,便从青丝中寻出这一绺儿,握在掌心。
玉逍遥见他并无回话,心中奇怪,此刻再察觉到发间牵扯,便明了一二分。他侧头看去,正好看见君奉天捏住那缕白发,放到唇边,如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发梢。
不知为何,玉逍遥见到这一幕,竟觉满眶涩然,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压住喉间哽咽,语气故作寻常。
“才白了一缕,你这是做什么?”
君奉天凝视他片刻,道。
“只是觉得可惜可恨,不能共白首。”
玉逍遥听到这句话,心口隐隐作痛,缠绵反复,他欲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堵塞难言,过了半晌,终究只是凝眉长叹一声。
君奉天抱着玉逍遥,各自大约只睡了两个时辰,梦中尽是血海幻境,难以安眠。等到再睁眼时,天边已有一线微光,他见云层之中透过来淡淡晕红,心知已是二十九日了。
君奉天不许玉逍遥出去,并向他承诺一切皆会小心,不至生死一线绝不动武,玉逍遥才肯放他独自行事。
一把无锋之剑,放在君奉天手上,比任何名剑利器更为危险,君奉天只在周围探查,并不敢离开太远。
除去难民外,他只在东边遇见了一位满脸凶悍的满人军士,那军士执缰绳,骑黑马,手中拽着一根八股麻绳,麻绳另一端,竟是个鲜血淋漓的人形,仔细看去,那人形腹部隆起,已是怀胎九月的形貌。
君奉天提起正法,将出之际,见到一个少年郎拦住军士,他虽未动,但握剑更紧。
那少年不知说了什么,军士竟让他上马。少年身板未成,还是让人扶上马背的,几乎在上马的同一刻,他的袖中滑出利剑,刺入那满人军士的胸口。
血光刺目,哀嚎冲天,马匹受惊狂奔,少年与满人军士一起坠落下来,军士位于下方,当场摔死,头骨磕在一块儿尖石上,猛然碎裂。少年倒在满人尸体上,狂笑不止,随后又猛烈咳嗽,满口鲜血。
君奉天听到少年沉郁冷冽、又柔润得几乎没有棱角的声线响起。
“哈哈哈…大明朝…早该去死…”此刻仍是在笑,“你们也该死!”
少年一头赤若丹霞的红发,看面貌大约十七八岁,模样生得极好。他边咳边笑,想要撑起身体,但屡试屡败,总不成功。最后似乎是放弃了,片刻都没有动静。
又过了一小会儿,其他地方的清军向这边赶来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少年又撑起手臂,向一处枯黄藤蔓旁爬了几步,终于碰到藤蔓中的人。
君奉天这才发现那边躺着一个人,是穿着一身鹅黄衣衫的男子,面色苍白,无声闭目,脸上虽无血污,但颈间重重一道血痕,分明已死。
少年将黄衫男子抱在怀中,捧着对方苍白的脸颊,在他冰凉的侧脸上落下一吻。赶到的清军长刀举起,如雪的锋芒映出少年脸上满足的笑意。
血溅三尺。
君奉天缓缓松手,发觉掌心一片冷腻,正法险些滑落。他想起临走前玉逍遥望过来的眼神,那双瑰紫色的眼眸里有一片无垠的星河,他被圈在河中,不能肆意妄为,不能挥霍无度。
他重新握紧了正法,握紧了不轻易出鞘的正法。
城中又是烈火四起,烧出无数怨魂、累累白骨,那鲜血灌满的水渠被火焰覆盖,冒出一阵呛人的腥甜白烟。
君奉天暗中回去看了离经,留下些食物银钱,便回到玉逍遥所在之处。
玉逍遥有些发烧,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时也没有醒,君奉天坐过来,玉逍遥便下意识靠了过去,枕在君奉天腿上,面朝怀里,在梦中呓语。
君奉天侧耳倾听,不是平常的胡闹语气,而且茫然无措的低呼。
“奉天…奉天…”
君奉天怔了怔,伸手抚上他脸颊,声音放轻。
“我在。你别着急。”
怎么可能不急,在混沌无声的梦境里,在惶惶不安的长夜中,玉逍遥都在无数的失去间反复徘徊,纵然已将锥心之痛品尝太多次,但每当再度面临,却依旧惊慌失措、痛楚难当。
玉逍遥猛然惊醒,看到君奉天目光沉静的望了过来,他勉强地笑了笑,强打精神道。
“我是不是说什么胡话了。”
君奉天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回道。
“不是胡话。”
“那是什么?”玉逍遥自己并不知道睡着时会说出什么,这下反而有了兴趣。他眨了眨眼,追问道。“该不会是喊了情郎的名字吧?”
情郎是谁,自然不言而喻。君奉天心下一动,神情不变,淡淡道。
“你说的是,永生永世,都要与我纠缠不休。”
玉逍遥闻言愕然,支吾半晌,喃喃自语道。
“我有那么过分的吗…”
玉逍遥身上的伤依旧影响行动,他到底是习武的底子,比旁人要康健一些。形势逼人,没有养伤的条件,况且玉逍遥在心中仔细想来,估摸也没有几天好活。若清军再不收刀,满城百姓非要被屠戮殆尽不可。
玉逍遥无官无爵,是江湖上的浪子,他当自己是百姓,自然也在这满清屠刀之下。
三十日,城中百姓死伤大半,放眼望去,不是城池,而是尸山血海。
君奉天放走的信鸽终于回返,玉逍遥满眼期待地看着他展开信纸,那纸张纤薄粗糙,盖了一方小小的红印。
君奉天仰头一叹,指间稍松,那纸张从半空中落下,大半墨迹在潮湿的地面晕开,只见到角落殷艳如血的印章。
“奉天…”玉逍遥喉中有许多询问的话,最后终究字字咽下,他看着君奉天,很久都没有出声。
君奉天握着正法的手愈来愈紧,他转过身,看着玉逍遥道。
“逍遥,扬州城被放弃了,不会再有援军。”他忽而一笑,声音沉冷。“我欲殉城,你当如何?”
玉逍遥猛然愣住,随后也笑了笑,这笑声竟有萧索悲切之感。他与君奉天对视,目光如刀似剑。
“不能共死,玉逍遥生有何欢?”
空中有凛冽刀剑相击,也有无尽深情相许。君奉天闻言,伸手抱住了对方,在玉逍遥唇边轻吻,低声道。
“逍遥。辛苦你了。”
玉逍遥闭目轻叹。“谈何辛苦,只是命不饶人。”
赤日惨淡,冷风肃杀。城内到处是烈火,玉逍遥举目望去,仿佛无数夜叉罗刹,恶鬼修罗,或是张牙舞爪,或是青面獠牙,扑食血肉,杀戮百姓。身在此间,竟不知是否还在人间。
君奉天拔出正法,手持这把无锋之剑,与玉逍遥同行。
神谕正法,奉天逍遥,剑与人所过之处,清军多数以死偿还此债。偶有一两个年轻军士,混乱中脱逃。君奉天也不在意,犹是与玉逍遥并肩向前。
死尸之中有活人藏匿,路途所见,竟无一人形貌完好。
清军多数几人行动,玉逍遥砍杀最后一人时牵动刀伤,背后是撕裂剧痛,他手中神谕微颤,将斩落的清军头颅贯穿,血浸衣襟。
滴滴冷汗滑落额角,玉逍遥忍痛拔剑,面色苍白如纸,反而大笑。
“奉天,你怕不怕?”
君奉天手上正法被溅满鲜血,他抬手扶住玉逍遥,道。
“有你舍命相陪,何惧之有。”
“好。”玉逍遥背上衣衫又被新血湿透,他听到四面八方的马蹄声,听到来回应和的满语,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也不怕。”
马蹄铁踏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清军手持利刃,从八面慢慢包围过来,为首之人高喝一声,说了些什么,仿佛是请他们两人归顺的意思。玉逍遥一个字也听不清,他只知道握紧神谕,让这帮恶鬼滚回地府里去。
尘土飞扬,已有按捺不住的满人冲上来挥刀便砍,正撞上神谕纤细的剑身,玉逍遥倏忽间猛然抬目,剑锋割裂满人军士的喉咙,断裂之处迸发出冲天鲜血,断头甩出一丈多远。
玉逍遥浴血而立,向前一步。
周围围困两人的清军竟下意识后退,马匹惊慌,无人再敢上前。
君奉天侧身挡住玉逍遥,手中正法横在身前,无锋之剑,映不出如雪般的剑光。周围清军有人察觉此点,交换眼神后同时驱马向前,左右各是一匹黑马,扬蹄冲来。
正法抵住交叠的刀刃,剑身上雕刻的明朝律法此刻早已满是斑斑血迹。君奉天转腕翻折,敲碎其中一人手骨,随后翻身上马,正法重逾千钧,将另一人所戴盔甲劈出裂缝,几股鲜血从中蜿蜒而下。
盔甲开裂,满人内里的头骨也在逐渐裂开,从马背上轰然坠落。
君奉天仍在玉逍遥身前持剑而立,他口中一片咸腥,鲜血没齿,再被狠狠吞咽入腹,面色依旧如常。
玉逍遥低弱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
“奉天,你让开。”
君奉天恍若未闻。
玉逍遥便上前与他并肩,他满头冷汗,脸颊上亦有血污,却并不觉得痛。
“奉天,我说同生共死时,很怕你不肯,做些别的事抵赖。”
君奉天如实相告。
“我的确想过。”
满人的刀剑袭来,被神谕格开后再遭正法重击,白刃折断。玉逍遥手中挥剑不止,抑不住急促喘息,继续道。
“奉天,你还记得…曾经的大明吗?”
“记得。”
周围倒地清军愈来愈多,胡乱砍杀逐渐停止,那满人头领让其余人继续包围,不顾损伤,竟有齐上的架势。
玉逍遥并不在意,他身上多了几处创伤,并无痛楚,只觉满腔热血将要流尽,他道。
“我却只能在残梦中与它相见了。”
人活在世,怎能没有三分痴。
君奉天道。“不必挂怀,你我又将重见,昔日的大明了。”
正法剑身上凹凸不平之处,尽是明朝律法所留的痕迹,如今浓稠的新红顺着字迹流淌下来,像似血残阳嵌在剑身里,如今被碾碎了,簌簌地抖落下来。
于是最后一线光明坠入西方,满目只剩下互相辉映的雪白刀刃,马蹄飞扬,清军齐齐喊着砍杀之声猛然奔过来。
玉逍遥被君奉天挡在身后,他听到无数刀剑与正法相撞之声,听到耳畔炸响的几道骨裂之声,听到一声剑锋陡然没入血肉的闷响。
温热的血液溅到脸上,玉逍遥呆呆地摸了一把脸颊,满手鲜血,烫得心魂欲焚。
“奉天……”
君奉天单手撑住正法,内伤发作,气血翻滚不歇,左胸处破开一个血洞,殷红浸满衣衫。
此刻天边残月刚挂,月色凄凉。君奉天的背影被月光拢上一层极淡的微芒,他略微转身,似乎想要握住玉逍遥的手,却没能伸过手抓紧他。
他一向难以撼动的身影,在这淡月光下微微颤抖,君奉天淡色的唇边溢出一丝血迹,殷红刺目。
这是玉逍遥第一次看到他流血,也是最后一次。
正法陡然断裂,君奉天倒在玉逍遥怀中,胸口血流如注,满身殷红。
那令人安定的气息正在慢慢消逝,快要逼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