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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下)

      肆意流淌的血液余温尚存,贴在玉逍遥的肌肤上,炽热灼痛。他那双瑰丽的紫眸中星河消逝,漩涡破裂,满眼是残酷的刀光,还有刀光下寂然无声的泪意。
      大悲无声。他此刻哭不出来,心口痛到麻木,竟不觉痛楚。
      玉逍遥的目光被交叠的刀锋绞碎,刺目的血刃在眼前晃动,他执起神谕,湛蓝的剑身与刀兵相撞,猛然迸发的火花瞬间闪过,神谕插入清军的胸口。
      他的身上又添新伤,旧血未涸,新血铺陈,衣襟里那朵海棠已然枯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层层浸透过来的血液涂满海棠花,再沉沉地滚落到折断的正法旁边。
      神谕被数把长刀撞击劈斩,剑身已有裂缝,玉逍遥不再挥剑,任由刀光落在他身上,血痕无数,伤可见骨,他并不觉痛。
      腥甜漫出唇角,滴落在君奉天眼角,玉逍遥抬手抹去,却忘记自己亦是满手鲜血,反而污了君奉天原本洁净的鬓发。他口中不停吐血,血液落在君奉天的身上,绽开殷艳的红梅。
      “奉天…奉天……”声音沙哑低弱,虚浮的气音缀在话尾,玉逍遥唤了几声,眼底的泪终于落下。
      梦魂已远,阴阳两不知。
      玉逍遥慢慢低头,眉心与君奉天相抵,他握紧君奉天至死未能抓住他的手,低言细语。
      “你我同归…恩爱…两不疑……”
      一字一句,满心痴然。
      刀光欲裂,不知是何时贯进玉逍遥的身躯,他的血早就流尽,体温渐凉,掌中握紧的神谕寸寸碎裂,与折断的正法落在一处,沾满鲜血的海棠委身尘土之中,已是一片污秽。
      及至此刻,他始终不曾后悔。在这片猩红洗过的土地上,在无数扬州百姓的孤魂残魄里,慨然赴死,赤血流尽,与国同殉。
      沉沉寂夜,冷冷寒星,马蹄声渐渐远去,徒留满地碧血,剑折花摧。

      五月初二,官府公告说府道州县已设置官吏,有官执安民牌到处告知百姓,又有各院僧人焚化积尸,不算投井自缢、闭户自焚等,焚尸簿上共计八十万余。
      空中有漆黑怪鸟盘旋不落,鸣声哀哀如泣,烟雾笼城,腥气扑面。
      五月初三,官府贴出布告,开始赈济灾民,何来灾民?只有满清屠刀下未死之魂尔。往来之人,残肢断臂,浑身脏污,相视之际,虽无言语,已然泪落两行。
      在这凄凉城池之中,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陡然出现在此间,她一身粉裳,神色焦急,腰间佩剑,四处奔波寻觅。
      玉箫前几日无法入城,及至可进入之时,满眼无边惨象,她每寻觅一处,心中便被这苦痛懊悔之情折磨一次,整整一日的奔波,竟无一丝两位师兄的踪迹。
      她去过君府,那里只剩残屋败瓦,满园枯竹被一把烈火烧成灰烬。她拨开灰烬,竟觉得君府的土地不仅割手,还冰冷如铁。
      昔日鸿儒往来、弟子盈室的君府,只剩下荒芜寂寥。廊下那盘拂乱的棋局,不知遭何人抽刀砍断,黑白落了满地。
      玉箫拾起棋子,眼中泪水将落未落。她缓缓握紧手心,终究是转身离开。
      在她踏出君府时,那块悬挂了许多年的牌匾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坠落,漫天尘土飞扬。
      她踏过许多地方,问了许多扬州幸存百姓,多是木讷不言,偶有一两个支吾落泪,同样问不出什么。
      玉箫心中焦灼,努力说服自己,同时又分明知晓——这两人并无多少生还希望。
      君奉天一身国士风骨,宁为玉碎,绝不苟且偷生。而玉逍遥与他同心同念,恐怕终究是,做了傻事。
      傍晚时分,残阳似血。
      玉箫游荡于街头,宛若无处为乡的孤寡魂灵,只影伶仃。处处是焚尸的烟雾,她心神恍惚,一时错觉,以为身在无间。
      无间地狱,莫过于此。
      及至朝霞染红天际,玉箫才发现自己在一条路上徘徊往复,她摇了摇头,转头欲离,正当此刻,淡淡霞光映着一层破碎的剑锋,乍现于眼前。
      玉箫看到碎裂的湛蓝剑身,与折断的无锋正法交叠于一处,旁边是滚落满身血污泥泞的海棠花。她呼吸一滞,慢慢上前,目光停驻在神谕的碎块上。
      多少希冀瞬间破灭,世事无情,竟让那些痴心妄想也不留存。
      玉箫浑身的骨骼都在剧痛作响,她身体一软,猛然跪了下来。明艳的粉裳被尘土覆盖,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玉箫想要触碰剑身,但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难以寸进。
      滚烫的泪水与嘶哑声音一同落下。
      “哥……”
      正法上的斑斑血迹干涸凝固,神谕的锋芒已经浸透殷红。玉箫的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一句也无法说出,她竭力控制着颤抖的手,将碎剑与那朵海棠花一同包起,放在一个木盒里,再紧紧抱入怀中。
      即便是锥心之痛,泪水滚滚而落,玉箫却犹不死心,低声自语。
      “不会的……不会的……他和君哥哥一定还活着……”
      自欺欺人地走出不知多远,玉箫抱紧怀中物,脸颊贴紧冷硬的木盒,仿佛仍是那个被两位师兄疼宠溺爱的小姑娘,仿佛兄长温暖的胸膛还在眼前。
      她逼自己笑一笑,声音嘶哑难听,更像在哭。
      路过的扬州民居里,只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并没有因为开仓放粮而多出几分好光景。玉箫慢慢地走过这些灾难,她很想给自己画一个囚笼,笼中只有安宁。
      也只有虚幻。
      有一个人叫住了她,玉箫缓缓转身,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竟是毫发无损。
      女子问道。
      “姑娘去哪里?”
      玉箫迟钝了一下,道。
      “我找两个人。”
      女子说,“很巧,我等两个人。他们托我照顾一个孩子。”
      “你还没等到?”玉箫问。
      “是,看来,姑娘也没找到。”
      玉箫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女子,的确是毫发无损,但她眼中空洞无物,分明已存死志。
      那女子道。“那两人俱是男子,给孩子取名叫做离经,姓玉。”
      玉箫怔怔点头,又突然反应过来,声音陡然一颤。
      “姓…姓玉?”
      “是。”女子道,“可惜我已不愿苟活于世,更不想孩子同我受苦,因此有个不情之请,请姑娘代为照顾,将他养大成人。”她说到此处,蓦然跪下,强作平静的神情终于崩溃,哀切彻骨,泣不成声。“我欲随我夫君儿女同去!”
      欲随同去!
      这四字震耳发聩,玉箫怔然落泪,接过女子手中婴孩,与木盒一同抱在怀里。
      她看着女子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看着她将麻绳挂上房梁,余下之事,不敢再入目,只能长叹一声,慢慢转过身。
      步步踏出,身后是踢开木凳的轻微响动,怀里是孩子低弱细微的哭声,玉箫扶着木盒的手仍在发颤,手心一片冷腻汗水。
      一切归于沉寂,她始终没有回头。
      直至五月初五,满城幸存之人才开始慢慢走出,玉箫找寻几日,依旧无果,已经心灰意冷,若非还有离经相伴,她说不得是否能撑至此刻。
      近百万生灵,一朝横死,她的兄长、师兄,皆殒于此中。
      玉箫将孩子抱在怀中,用宽布系于腰间,驱马离城。
      五月初九,清军破南京,弘光帝南逃。
      自闰六月初,两个月内,嘉定百姓死伤五万有余,嘉定三屠,尸骨成山。
      玉箫带着离经奔波流离,几度心火炽热,痛楚难当,每次将要拔剑之时,又发觉离经在怀中,不哭不闹,眼神懵懂。她顷刻心软落泪,艰难求活,不敢了此残生。
      玉箫心中尽是沉痛,她强抑伤情,带着离经辗转四方。或是积劳成疾,或是心病难医,不满二十的年纪,满头青丝竟渐化白雪。
      辗转途中,玉离经曾偶尔好奇问道。
      “阿娘,我们又要走吗?这次要去哪里?”
      去哪里,哪里才是归处。玉箫举目四望,天下之大,竟然无一处稳妥安宁,也许只有九泉之下,她才可阖目长眠。
      而那自扬州城中捡回的碎剑与海棠,连同木盒被她在五月初五葬在了君府之中,那一日,天光惨淡,哀声不绝。玉箫看到几只燕子撞死在君府的檐下,血迹斑斑。
      她刻着一块碑,一块儿将要刻下她兄长与师兄名字的墓碑,不知是心颤还是手抖,她屡次错手,刻刀狠狠扎进手指间,等到完成之时,已是满手鲜血,殷红刺目。
      玉箫将碑立在园中,在灰烬中扫出一处,供放祭品。同时以茶代酒,浇灌黄土。
      她想起那一天玉逍遥从案上折下的海棠,娇艳欲滴,宛若青春少女,而墓冢里那枝残花,委顿不堪,枯萎将死,与现今的她,别无二致。
      她想到山河万里,想到君哥哥爱护的举止,想到兄长疼惜的目光,想到几日以前,玉逍遥随意调侃时含笑的模样。
      她的思绪蔓延开,逐渐织成一张网,这罗网又慢慢地圈住她,玉箫只能将这痛楚品味得更深,她的胸腔里阵痛不止,喉口一片腥甜。
      那双充满伤口的手,顺着两人名字的刻痕无力抚下,她声音嘶哑,含糊混乱的说了几句,终于失声痛哭。
      她说,请哥哥等我,玉箫随后便至;请哥哥原谅我,并无独活的勇气;请……
      那墓碑上斑斑点点,究竟是血是泪。她边哭边咳,沾了满襟的浓稠猩红,最后嗓音嘶哑,句句话灼痛咽喉,一个字也难倾吐。
      所有的愧疚请罪,所有的苦痛难忍,都在这网中缚紧她,玉箫泪水流尽,至痛无声,只求速死,才得解脱。
      这张用悲苦收紧的网,在一声婴儿啼哭里骤然惊散。
      玉箫呆呆地看着眼前碑文,再转头看了看一旁的离经,猛然呕出一大口鲜血。
      那血液溅落在石阶上,也溅在离经的襁褓之上。玉箫缓缓起身,略有不稳的走了几步,抱起孩子,眼里阵阵眩晕发痛。
      不知是泣泪,还是泣血。
      她受人委托,要将离经养大,正是凭此一念,在这之后的风雨里,从未被击溃过。
      及至玉离经长大一些,略知世事。玉箫已经满头如雪白发,容色朝朝落。那双眼里愈发浑沌不明,记忆消退,唯独对那桩血淋淋的往事不敢有分毫遗忘。
      “若我当日拦住了他……”玉箫抬手抚剑,神色怅然。“若我再早到一天……”
      玉离经为她梳头束发,握着这满手雪发,再闻此言,心如刀割。他静默片刻,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沉静地望过来,出声道。
      “义母,”一只稚气犹存的手挡住玉箫抽剑的手,“请义母不要拔剑。”
      玉箫看过去,见到玉离经神情认真,眼里竟有些哀切。
      “离经心中很怕。”他小声道,“义母不要拔剑。”
      玉箫长叹一声,手指稍松,那把剑骤然落地,发出一声令人心颤的脆响。
      这一句,让她封剑十七年。
      一六六二年,永历帝被杀,南明覆灭。同年,玉箫逝世。
      玉离经为他的义母送终时,看着满天纸钱飞舞,陡然想到她这十七年来煎熬万分的每一日。
      玉箫喜欢海棠,她反反复复的绣同一朵海棠花,姿态鲜活,针脚绵密,那低垂的花枝,像伏在什么物件上一样,被人依托着,爱惜着。但玉离经从不见她养海棠,也不见她为了看海棠而做出什么。
      她绣花时常常会扎到手,手上伤痕累累,满是陈年往事留下的遗迹,像是岁月在无情的摧折她的年华与生命。
      就像摧折一朵海棠花。
      玉离经将那些绣好的海棠慢慢烧掉,看着火舌攀上花瓣,仿佛在炽热与浓烟中窥见血迹斑斑的往事,他想起玉箫心中至痛的那件汉家惨案。
      扬州十日。
      玉离经从袖中掏出白骨扇坠,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刻字,缓缓握紧,低头念道。
      “离经辨志。”
      此生不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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